1348,热那亚,黑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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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芬斯讨论 | 贡献2021年10月4日 (一) 07:32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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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安東努修知道當初那幾艘靠港的船最終會導致這幅混亂的景象,那時他就不會站在岸邊一如往常地去幫忙卸貨,而是會趕緊回家、收拾身邊不多的財產、叫上好友,然後盡可能地往他城去。


一三四八年的一月,熱那亞港還有些冷意,海風混雜著剛降過雨的空氣,帶起一股熟悉的溼涼陣風。這樣的天氣對於長久住在地中海沿岸的安東努修來說並不陌生,同樣不陌生的還有遠處向海港

駛來的,木製、高大、架著數張帆、同時也載滿貨物和水手的那幾艘克拉克帆船。原先剛開始到港邊工作的時候,安東努修總是在每次船隻開進來時充滿自豪,那是熱那亞共和國繁榮的象徵,它

們從一些遙遠的海域和國家帶回來滿滿的貨物,而他負責迎接它們回家。在每日停泊、下錨、卸貨中,安東努修從少年成長成了青年,也漸漸不再對每艘商船大驚小怪。


這天本應也是這個樣子,

但安東努修正往船隻走過去的時候,卻感受到不同以往的詭異氛圍。他從迎面小跑而來的古菲利奧手中接過箱子,習以為常地準備往店舖裡搬,對方擦了擦額頭的汗,回答他心底疑惑般地開口:

「有幾個人沒回來。」

「什麼?」安東努修顛了顛箱子往回走,這次回來的是商船,火力當然沒有戰艦充足,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們在海上起了衝突。

但古菲利奧很快打斷他,「說是一種怪病,死了三個,全在半途丟入海了。」

「沒聽說其他的?」這種事鮮少聽說,安東努修皺起眉問,身旁的人只是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拍了拍他的肩就又往反方向跑回港口繼續例行的卸貨工作。


沒想到只隔不到幾日,安東努修就親眼見識了這種「怪病」。那是其中一個船員,船長找不到人時才發現原來人死在了家裡。安東努修和古菲利奧聽到風聲的時候在店鋪的倉庫裡前後忙著,消息

是外頭不知道哪個小伙子喊的,全部的人都跑了出去,著急的或湊熱鬧的都有,老闆也管不著人,所有人都朝著早已聚集起人潮的小坡上跑去。古菲利奧一向對這種事比較好奇,他撥開前方堵在

那個小房門外的人群,安東努修越過身前開路人的肩膀看進去。在好幾層人中間的那具屍體儘管被擋得很難看見,但它奇異的特徵卻從縫隙裡印在安東努修眼裡。


因為它實在是長的太奇怪了。全身的黑色大疱和疹子,有些慢慢地潰爛流出膿液,腫脹、末肢發黑。安東努修在難聞的屍味裡皺起眉頭,他正想看得更清楚一點,船長就闖出來擋人群面前,揮舞

著帽子高聲喊要眾人離開,別再多管閒事。


居民們捏著鼻子嚷嚷著散了,古菲利奧看著遠方怒目而視的老闆,拐著安東努修的脖子嘻嘻哈哈地趕忙往回跑。被拖著的人抓住再看一眼的機會往回一望,只見船長和另一個伙計收拾著那具屍

體,他們找出房子裡的床罩把那個慘不忍睹的軀體罩了起來,本來放在床上的羊毛毯子被夾在船長的腋下,安東努修猜不出他是想搜括走房裡所有的有用物件,還是打算再給屍體裹上一層。

這個不重要的疑問很快就有了答案,安東努修在幾天後的又一次騷動中跟著人群來到另一處民房,船長死在床榻上,死狀同樣悽慘,而那塊羊毛毯子就散在一旁。


這種怪病做為飯後談資在街頭巷尾傳開,安東努修撐著頭在櫃台旁,聽見客人在聊這件事。也許是某種中毒或罕見疾病,「都是船員。」他們說,交談聲在走出店門後逐漸遠去,一旁的伙計問他

在發什麼呆,安東努修擺擺手,站起身準備繼續幹活。但顯然這次上帝不給安東努修置身事外的機會,並且全城的人都沒有置身事外的機會。起初他們以為是只在船上引起的病症,或是那種前幾

年也流行過、廣為人知、不太致命的淋巴腺鼠疫,但悄悄地,一個人接著一個人死去,怪病像同心圓一般傳開,不安的因子隨著快速而莫名的死亡散播,迅速得無聲無息,安東努修甚至都不知道

翻天覆地的變化已經發生。


直到某天當班,素來積極規矩的古菲利奧沒有出現,安東努修才被迫參與進這場惡夢。古菲利奧半臥在床上,看著安東努修走進自己家門,「好冷。」他邊發著抖虛弱地說,邊把自己裹進毯子的

更深處,絲毫沒有打算下床的意思。安東努修望向房子主人,對方與過去長久以來差別過大的形象使他忘記他本是來叫人去工作的,古菲利奧的身體一直很好,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記憶裡對方從

沒生過什麼能臥床不起的大病。


安東努修尚未把這幾天發生的怪事和眼前的情景連結起來,或是說除了工作,他並沒有留意周圍確切發生了什麼事。他這才想起來這一趟的目的,「我幫你和老闆說一聲,你好好休息。」他給病

人倒去一杯水,古菲利奧接過後像一週沒喝水似地全數飲盡,但彷彿沒有緩解任何不適,他脫力地倒了回去,安東努修沒有注意到,他替房子的主人闔上門。


走下山坡時那些安東努修曾忽略的異相和街邊談話才跳進他的腦海裡,他想起前幾日去禮拜時對教堂突然很多人進出產生的疑惑。異常多人光臨的墓地和剛剛床榻上古菲利奧的樣子在安東努修的

腦中重疊,普尼西斯家的老人、貨鋪夥計的姐妹、和他們在同一個商隊的盧多維科、還有更多他不認識的居民,全都是在得了流感一般的怪病之後離開的。


一個鎮短時間內通常不會死這麼多人,但顯然現在並不屬於「通常」,安東努修加快腳步,他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

晚飯過後他又去看了古菲利奧,昏暗的街道上每走過幾條小巷就可以看見有人抬著被裹成條狀的人形物往後方跑去,「墓地不夠用了,」他想起不久前老闆說,「他們在郊區挖了個坑,全丟進

去,得注意離那裡遠一點。」鋪子老闆拍著安東努修的肩,叫他自己小心一點。

「什麼?可是他是我的摯友,」安東努修講到一半未完的話被直接打斷,「小子,你還不知道嗎!」老闆激動地拉高音量,「死太多人了!只要是碰到的人,就算只是站在附近都得死!」


安東努修想著對方應該無力自理,他帶上一點麵包,但古菲利奧卻只跟他要水。他仍躺在床上,來人進門的聲響甚至沒把正昏睡的人喚醒,安東努修焦急地喊他名字,古菲利奧才清醒過來,口齒不清地發著「水」的音節,安東努修從他張開的齒間看見充血發黑的舌頭。


他承諾迷迷糊糊的對方明天再來給他送食物,古菲利奧本想拒絕,可又被一陣寒顫抽搐打了岔。他的消息一向比安東努修靈通,雖不想承認,但他也能猜到自己即將成為死亡名單上無預警新增的那一大批人之一。


如果他接受上帝的懲罰,並向善地讓好友免於疾病,古菲利奧不免幻想,他是否就有可能成為那個成功康復的奇蹟。


可若上帝真的給予救贖,那麼瘋狂蔓延死亡就應該戛然而止,而不是臨渴掘井將財物施捨給窮人以求赦免的「善人」也逃不過喪命。古菲利奧活得比其他病患都要再長一點,起碼他見到了第二天

的陽光,安東努修同他說,聽說好多人一天不見後再見就是在溝裡了。臉色比前一天更加蒼白的人大力咳出兩口血,揪著胸口倒回床上。安東努修連忙踏出門想去找醫生,未知的緊張使感官突地

放大,他一抬頭,世界像放了慢動作一樣撞進他的眼裡,他才發現城鎮早就亂了套,成了一副不認識的模樣。


街上的人和平時的數量相差不大,可所有人都是慌張且痛苦的神色,一股說不上是哪裡怪異的氛圍壟罩著,人們揣著包裹離站著的安東努修遠去。不是隨意的行走或逛街,而是有目的性地匆匆而

過──安東努修攔住好不容易看見的熟人,「你們要去哪裡?」他問阿法妮亞,對方不明顯地掙開安東努修的阻攔,將牽著的孩子拉到身後,「哪裡都好,總之離開這裡。」她往後退了一步,拉開

與面前問話的人的距離。「你丈夫呢?」安東努修終於找到那股古怪氛圍的來源,街上的許多人都是形影單隻,「還有你們的小兒子......」阿法妮亞浮躁地整了整頭髮,「他們倆都病了,留在家

裡,我們要走了......」她像看見洪水猛獸似地急切邁開步子,看在是老朋友的份上離開前朝安東努修說了一句:「快走吧,管不了其他人了。」卻把安東努修釘在原地。


或許大瘟疫不是降與人類的罪,但人類的恐慌卻佔了主導權,主動承認了一切墮落的可能。父母拋棄病子、妻子拒絕處理丈夫後事,人們開始揮霍僅剩的財產,因為那些死了人的空房無人繼承,

連強盜都不願從裡面順走值錢的物品。人們不再像過去規律自持,自私逃跑的、醉生夢死的、冷漠無情的,颶風似的大病破壞了誠實正直的熱那亞,也破壞了最根本的道德標準,混亂和沉淪在城

鎮中長驅直入。


安東努修找遍了城裡他有印象的醫生,一間間迎接他的空房讓他分不清是醫生也都得了病還是他們忙得回不了屋。最後他在一處偏遠的住宅裡找到正在行醫的理髮師札切里,他像抓到了亂流中的

浮木,不再在意札切里是否有行醫資格,急忙向前想喊背對著沒看見他的人。但燃起希望的腳步卻倏地停下,從札切里身後露出的兩條腿如同最初揭開夢魘的第一槍一樣,發黑、腐爛、長滿膿

疱。安東努修一頓,雞皮疙瘩觸電般從腳底竄到頭皮。這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懼,他的雙眼死死盯著那個令人作噁的雙腳,踏著不穩的步子往後倒退,然後轉身瘋狂奔跑。


城郊堆棄屍體的大坑已經裝不下了,屍體被橫豎疊在坑裡,像貨物或牲畜,彷彿層層屍體間灑的一點薄土都佔空間,沒人舉行儀式、沒人哀悼。也沒有人再敢去抬那些病屍替他們安葬,將死的病

人在街邊和已死的軀體混在一起,廣場上躺滿了各種死狀的死屍,安東努修跑著,甚至不敢呼吸。


他跑回古菲利奧的房子,看著對方吐出來的血染髒床單,鮮紅色疊在乾掉的黑褐色上,他想去換,卻在被子之中的人抬手阻止。古菲利奧剛要開口,他張開嘴,又想到什麼般地馬上閉上,他有氣

無力地搖搖手,示意安東努修不要靠近。被指揮的人站在原地,他終於停下來好好喘氣,空氣中一陣一陣的惡臭,是從剛剛短暫張口的古菲利奧嘴裡傳出來的。他聽過那些傳聞,「吐血的無人生

還」。「我......我去找神父。」安東努修讀懂了古菲利奧的眼神,他在落荒而逃之前給臥著無法動彈的人倒去一杯水,這是他僅能做的了。



教堂的神父換了一個人,老神父不知去向,年輕人畏畏顫顫地主持著剩下不多人能出席的教堂聖事。安東努修走上前,忍住了想詢問老神父音訊的衝動,他大致能猜出會得到什麼答案,但今天已經太累了,他沒有精力再去負荷如此沉重的事實。


「神父,」安東努修的聲音略微顫抖,教堂長久以來累積而成的莊嚴氛圍令他放鬆,但眼前不同以往的清冷破敗又令他惶恐,蕭條爬進了這塊庇護之地,連教堂都不放過,又有哪個地方得以倖存呢。


「我的朋友,古菲利奧,」他稍稍低下頭,嚥了口口水,才找到勇氣似地虔誠說出最正常不過的請求,「他......他咳血了,您可以送他一程、去聽聽他的臨終懺悔嗎?」

年輕神父睜圓眼睛,「可、可是,教會還有許多事務要處理。」他連藉口都尚未想好,蹩腳磕絆地為自己開脫,用他認為最委婉的方式拒絕。

安東努修何嘗看不出神父的真實想法,他的眼神暗了下去,低低朝神父道了謝,便不再多爭。他緩慢地踱出教堂,和離開札切里時截然不同,安東努修不想回到古菲利奧的房子,生死的壓力使他

喘不過氣,他害怕一回去面對的就是摯友的屍體。


可路總有走完的一天,安東努修在門口刻意憋住氣也無法忽視那股難聞的腐敗氣味。長著瘡疱的四肢衝進他的視野裡,發黑的末梢和潰爛都顯示著床上那具躺著的身軀的狀態。

這次古菲利奧沒有迎接他,安東努修走近那個不久前才曾經阻止他接近的人,僵硬的面部樣子不甚好看,嘴邊還掛著半乾的血,他拉過毯子將人蓋起。


沒有葬禮。這個城裡連收屍人都成了重金也聘請不來的職位,安東努修只得將古菲利奧留在他逝去的那個房間,儘管人們現在已不相信上帝了,他還是替他在床前放了一本聖經。

他們幼時受洗,但最後他竟然沒能替自己相依為命的摯友辦一場基督教的葬禮。安東努修想,要是當時在大船入港的那日就帶著家眷往他地撤離,就算到是逃到其他城邦也好,能不能使古菲利奧

免於一死,能不能就不用看到這副人間煉獄的景象。


但他不知道的是,早在家鄉成為屍橫遍野的荒城之前,那幾艘要返回熱那亞的船就載著死神從克里米亞出發,在一三四七年的末尾駛入墨西拿港。靠岸的船隻彷彿帶有毒氣,墨西拿人驚愕地逃離

這些陌生熱那亞船員帶來的災禍,他們往卡塔尼亞遷移,卻讓整個西西里島在一三四八年前就已淪陷。往其他地方走仍然無法遠離厄難。海港是義大利半島的開端,而義大利半島是歐洲大陸的開

端,帶著詛咒的毒霧從海洋吹上陸地,世界籠罩在大瘟疫的黑暗裡,沒人能逃得掉。



大自然已然生病,每次大風都是死亡。*

*詩句 亞歷山大.浦柏:《論人》,第107-108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