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绡掩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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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解皊手录,若有遗漏错处,欢迎诸位指正。


鹊踏枝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一.

褪湍有曦山者,滨湖之南,巍然矗立。山木葳蕤,蔓草芳苓,盖古刹在焉,名为海幢。庙宇林立间,有一九层绛塔,塔身以朱砂漆成,上覆十万琉璃瓦,又镂有三世诸佛身相。每至天朗气

清,红瓦飞甍,威仪齐肃,熠熠生辉。


相传明亡之际,中土禅宗一大德带伤逃难至此,见此地群木之间有一株彤树,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而纶囷。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大德以为佛兆之端,遂定居于此教化弟子,开演

上乘。及其坐化,立碑预言曰:“后二百年,有肉身菩萨于此受戒。”又传下话头:“披红入世,自红悟空。”遂立绛塔,召三英。然岁岁经冬传戒,入山求戒者寥寥,是以山羊肠险峻,登之殊

艰故也。


余始龀,乳媪只身携余来此托孤于诸长老,谓余先累世巨富。余父为广东茶商,母为伶人。后家道中落,渐失覆荫,又逢天下大乱。余父举家出逃,为乱兵所劫杀。母为强盗掳去,生死不

知。仅余乳媪及余,双脸涂炭,披头散发,駴駴为野人。一夜,梦一佛光绛塔,问讯,人皆云海幢寺有一红塔,遂至此刹。


时寺中方丈具宿命通,知余与此地有因缘一段,遂留余做扫地童子,拂拭宝盖经幢,侍奉善男信女,唱念做打,扫叶焚香,不在话下。


洎余记事,方丈每命余诵经,眼角皆有无由之泪汩汩而流,细审之,泪中竟有红丝。


方丈曰:“不知楞严谓性空真色,性色真空者何?”彼时余尚不能解也。


一日凌晨,钟声须发,余披袈裟,随同戒者三十六人,双手捧香鱼贯而行。升大殿已,鹄立左右。香赞既阕,万籁无声。方丈云:

“计汝居此,匆匆已八年,汝俗姓燕,俗名影生。愿汝安度七还,异日蓬莱山会上,拈花而笑。”


又说偈曰:

拈花何处传,本性当下看。

还舣不碍桨,归橹任横眠。

此去扬眉际,相逢瞬目边。

临前无剩语,珍重一声圆。


诸长老以一大红猩猩毡斗篷见贶,余收泪拜辞诸长老,披起斗篷,徐徐下山。


二.

余既辞海幢寺,登舟,过湜江,下汝水,六日达红梅驿。时有卜者为人言休咎,余静立人丛中,心仪卜者之俊迈有风,卜者亦数目余。及至登岸,卜者寻至,语云:“客玄默有仪,定非常

人,敢问客将往何方?”


余微叩之曰:“为买丹砂下白云,尚不知应往何处,敢烦先生为吾决疑。”


卜者曰:“逢石不过,逢茝不留。”


余礼辞。


是夜,余过金陵,泊于秦淮僻静之处,歇脚停宿。华灯映水,画舫凌波。余坐于乌篷船头,凝思细听,有隐隐歌声,似零雨连绵,风动树梢,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未几,见一来船,船上止

有一歌妓,通体玄衣,拉胡琴,唱青衫曲。余觇其音容选和,似故人。及经余,姝回盼,徐徐与余目相属,余双颊赧然,俯首视河面。久久,歌声稍小,余方抬首,江中仅余余一船耳。


余入船就寝,忽闻船外叩蓬声。余起,出视之,见一少女笑拜余曰:“公子俊逸不群,所从来者无乃远乎?吾家主人有请,客其一尘游屐乎?”


余初不措意,因念余乃空门中人,不敢近临水妆楼。而女坚请,始从。


余随侍女,俄至一桥,经石桥,凡四转弯,兀然见一赩楼。楼四侧皆是烟花柳巷,颇似六朝金粉。余随仆登楼,见楼内红云歌面,白雪舞腰,自忖余乃一寒锡头陀,是何人执意邀我耶?


及至门外,侍女谓余曰:“吾家女主人已于内俟君多时,请。”


余临歧踟蹰,抚门未入,忽闻门内一女声唱《摸鱼儿》阙,词云:

“记当年、舞衫零乱,霖铃忍按新阕。杜鹃枝上东风晚,点点泪痕凝血。芳信歇。念初试琵琶,曾识关山月。悲弦易绝。奈笑罢颦生,曲终愁在,谁解寸肠结。


浮云事,又作南柯梦彻。一簪聊寄华发。乾坤桑海无穷事,才历昆明初劫。谁共说。都付与焦桐,写入梅花叠。黄花送客。体更问湘魂,独醒何在,沈醉浩歌发。”


曲罢,余良久无言。忆余少时违世羁经,日月星辰,不好诵五经四书。曾得鲍廷博刻刘辰翁选《湖山类稿》五卷,《水云集》一卷,以为至宝,日夜读诵不辍。乃独赏其《莺啼序》、《摸鱼

儿》阙,方听得屋内一曲,不禁恍惚。


余推门而入,但见一亭亭女子款步而来,芙蓉之靥,明眸善睐,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真绝代名姝耳。


姝出素手牵余,轻启朱唇:“公子可还认得妾身?”余闻言,眼观鼻,不即答,久之,回曰:“不记也。”


姝似知我意,笑言:“盖妾婴年,尝之君许,一挹清光,景状至今犹藏心坎也。”


余闻言大愕:“汝……汝非阿蕙乎?”


阿蕙者,余幼时玩伴也,长余三十有一月。其父姓杨,元和人,其母沈氏,颇有贤德。阿蕙六岁,其父为避兵乱携家辗转至海幢寺,包下寺庙所属田地。是时寺中止有余与阿蕙值垂髫之年,

秾李夭桃,青梅竹马。其父母以余早失怙恃,遂收余为义子。


阿蕙及笄之岁,红光烛天,天下大乱。其父举家迁至别处。余亦随家出逃,家中人无多幸免。其后八年,余伴于青灯古佛前,未尝复见阿蕙。


余觇此青楼女子,真乃余幼时阿蕙乎?


姝见余面有疑容,白曰:“当年一别后,余一家居无定所,常逢贼兵相劫。吾父终日纵酒,家计日艰,慈母以穷见弃。吾父即挈余至此,托于一苏州夫人令学歌舞。明年,余艺成,始知命薄

而背人揾泪也。其后三年吾父殁,吾举目无亲,身陷苦海,实乃人世至戚者也。不想蒙上天眷顾,今日竟得见公子。”


余闻言亦喜,遂于阿姊相谈,沾繁霜而至曙。


三.

翌晨,阿蕙于梦中摇醒余,私语曰:“妾已备好三千金,还请公子为妾脱籍。此后妾当随公子,天涯海角,比翼连枝。”


余因念少时感情,不忍见阿姊深锁重楼,苦苦挣扎,便允下。未知生辰八字,乃由天定。


余与阿蕙既辞金陵,至钦州,是时南境稍复鸡犬之音。俄行,至一村,余向村人一表来意,村中人见吾郎才女貌,皆欢喜,迎余至一无主草庐内,稍加修葺,遂居于此。日与阿蕙投杆弄艇于

荒江烟雨之中,不问世态浇漓也。


一日傍晚,与阿蕙双双骑牛背上,行至一塘,翻身下牛,阿蕙乎趣近余前,诘曰:“公子于我究竟如何?是何以数月不沾妾身乎?吾今且言公子:妾欲与公子永结秦晋之好,公子岂有意乎?”


余微叹不答,久乃言曰:“实非无睹阿姊之殷渥盛情,盖余已决心……”


阿蕙急曰:“何谓?”


“余终身不娶耳。”


良久,余含泪喟然答曰:“吾实乃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固甚爱阿姊,然吾已皈依古佛,不忍扰姊此生哀乐……”


语未毕,阿蕙疾走回庐。余牵牛坐于塘边。是时崦嵫落日,晚景萧疏,余不禁欷歔流涕,不复成声。


翌晨,余回庐,阿蕙已去。几上唯余素笺一封,绛纱一块。余观书讫,伏几恸哭,心房碎矣!


书曰——


妾身阿蕙敛衽致书于燕影生公子足下,

总角幼年,妾已许此心于君,虽微命如缕,妾爱不移。现君已披鬀空山,妾身随不便,自当远遁。妾此时当遄归秦淮,因思彤帘听雨书,辽海沉过雁,明月人倚楼。但解所佩琼琚,裹以绛纱

授君。苦次不能细缕,伏维长途珍重。


四.

余幼时,一看相士过余,驻足叹曰:“是尔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未知余半生断鸿零雁,自此谶始。


是日阿蕙走后,于当天正午,余顿觉头颅肢体均热,如居火宅。是夜辗转不能成寐,病乃大作,流泪无止,触之,竟是血泪。


余病凡四昼夜,一夜梦中忽聆余幼时颂一偈,偈曰:“外我无身是大身,若留净土即留尘。燃灯吩咐庄严地,万缘放却只低眉。”


余观手中绛纱数息,遂大悟。


翌日,余病果霍然脱体。余收拾行装,就近荐充南涧寺僧录,未几,巡锡印度,缅甸,暹罗,揶婆里,黑齿诸国,寻访高僧,深研佛理。后回国,以因缘出世,开佛知见;红泪点点,漂泊天

涯。


不知经几世几年,余过金瓯山,见绛塔依旧,而庙宇皆不存。余入绛塔地宫,见数间密室。余撬其锁,推而进之。内有数罗汉金身,上无一点纤尘,而地面皆积灰。地上唯余一本僧录,为海

幢寺历代方丈手书:

褪湍元年,僧海印,于此受戒。俗姓燕,俗名影生。 彼时逢兵乱,无可置者,唯令其游于世海,我等以愿力加持,愿其安渡七劫,异日蓬莱山会上,拈花相笑。


五.

“夫燕公子临终,会遇吾,乞伏其戚事以申后。予适亦无事,哀愍之,因其意欲镌于石碑,立碑于茶馆后院。”

解皊浅浅之言,端以茶当归口。又轻止,但闻风声透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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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巨著,在下不禁叩地而拜——尘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