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杯茶吧

出自DOLLARS
於 2022年4月10日 (日) 16:40 由 Menhera0525對話 | 貢獻 所做的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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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和老鼠

我聽到了,風雪飄落,樹林蕭瑟和裹挾着黑暗撲面的小屋鈴聲。

喝杯茶吧~掙扎着躲避着,過於寧靜的聲音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最先聽到的聲音是尖銳的金屬在石頭上刮過的動靜。我眼前一片昏花,仍然沉浸在朦朧的黑暗中,但意識深處卻已經認出了這聲音:這是刀刃划過潮濕的卵石。跟我的石匠在懸崖上做採石標記的銼響一模一樣。我一下子緊張得牙根發顫。我努力地想掙脫手腕上的繩子,同時腦海里的迷霧漸漸散去,唯一剩下的念頭越發地清晰起來: 我死定了。 已經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被追趕,在這場獵人的遊戲裏,我扮演着什麼? 優雅點孩子。

鈴聲和聽過的種種天差地別的鈴聲。

像刀子划過獵物的臉,顫慄的血在刀尖抖動落到雪地一樣清晰的鈴聲,鹿群四散,透過陰霾看到的眼睛,冷蔑着這場遊戲,無處躲藏的鈴聲,在四周作響。

無法躲避的燈光一點點匯集,掙扎着偏頭卻無法閉上雙眼,視線里,嚴冬的密林轉瞬即逝,碩大的劇場裏,台下是向虛無衍生的灰。

高台上,

女人把墊子磕的叮叮響,純白的茶杯和勺子一唱一和。

「先生,喝杯茶吧~」

柏林腐敗的城市裏,老鼠啃咬着早報,野貓從牆壁上跳下來。

早上,城市一角的戰爭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骯髒廉價的工業用紙、柔軟的三角形和細小的錐形腳印,記錄了兩件事:

「今日,警衛軍在東歐的征服一路高歌。偉大元首認為這些勝利只是德意志複習的第一步!」

「帝國一位功勳卓越的教授慘死研究室。對此元首發表重要講話,要求徹查此事,並譴責秘密結社事件,認為這是對帝國的公開嘲諷。」

貓抓老鼠,老鼠呢?

報紙被風吹起,像死人的皮膚,乾枯、脆弱。

灰夫人

象徵是一門藝術。教授這樣勸誡他年輕的學生。

「斯威夫特,在他發瘋之前把這門藝術發揮到當時的極致。你應該要知道這一點。「

」是的,然後他瘋了。」學生絲毫不吝嗇對斯威夫特的鄙夷「和他摯愛的愛爾蘭一起。」

看着桀驁不馴的青年。已經年過七旬的老人背着手望向窗外。倫敦塔周圍盤旋着烏鴉。

他踩了踩地板示意學生坐下。

」我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你的了,我的孩子。「老人沒有回頭,和年輕人的對話總有一絲無趣,他們想要的太多,經歷卻少的可憐。

「您已經教的足夠多了。「換句話說,你沒用了。

「去找她吧,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教授低下頭,打理着自己的服裝,閉上眼睛等待着塔樓的宣判。那是一口古銅色的鐘,不久前的大火席捲整個倫敦的時候,所有人都聽到了像死亡般低沉的嗚咽,1666事件,上帝的怒火,倫敦大火。它有各種各樣的名稱和死在那灼燒和潔淨里如焦炭般的靈魂。

拿起黑色的大衣,年輕人微微致意。鐘聲和黑暗把他淹沒。

「 祝你好運,兒子。」

屍體總一去不返,但,這就是倫敦的規矩。

我最先聽到的聲音是尖銳的金屬在石頭上刮過的動靜。我眼前一片昏花,仍然沉浸在朦朧的黑暗中,但意識深處卻已經認出了這聲音:這是刀刃划過潮濕的卵石。跟我的石匠在懸崖上做採石標記的銼響一模一樣。我一下子緊張得牙根發顫。我努力地想掙脫手腕上的繩子,同時腦海里的迷霧漸漸散去,唯一剩下的念頭越發地清晰起來:

我死定了。

我前方傳來一聲悶哼,還有沉重的木頭嘎吱聲。

「好啊,你們都醒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容淡定。「我正打算泡茶。」

我轉向她,感覺自己半邊臉又腫又疼,嘴角繃在一起。我試着活動了一下腫脹得下巴,嘴裏卻湧上一股銅鏽味。我應該感謝老天自己還能呼吸。空氣中全是化學物質的氣味,仿佛一個深呼吸就能燒焦你的鼻毛。

「你們誰能告訴我,那場煙火是什麼人的傑作?」女人繼續說道。背對着我們,她把一隻玻璃壺放到化工噴燈近乎無形的火焰上,隱約傳來了液體晃蕩的水聲。

「是我們幹的,小扒手騙子。」我所謂的幫手,安塞爾咕噥道。

我身邊的廢物們最大的本事就是把「糟糕」變成「完蛋」。

「男爵的兒女說話都挺有一套的。真不愧是書生皮囊下的火柴愛好者。」

女人轉過來面對我們:照亮她體形的原來不是枱燈,而是她身體裏發出的躁動光芒。「你會老老實實交代的,因為你的死活就靠這個了。」

「我沒什麼要說的。」他哼哼地說。

她欠了一下身,地上又發出了金屬刮擦的聲音。她在考慮先拿誰來開刀。但這種聲音我卻不知道是哪來的,直到她朝着安塞爾走過去時我才搞明白。整個房間都是她身體的一部分,怪物,腦袋裏只剩下這個詞彙。

「安塞爾先生,不要侮辱了我的好意。有些人偏要,他們已經死了。」

「你覺得你這能嚇到我?」

女人站到了這個蠢貨面前。我聽到壺裏的水開始翻滾。只一眨眼,一道銀芒夾着藍光閃過。捆住安塞爾雙手的繩子掉在了地上。

愚蠢的獵物發出一串沙啞的大笑。「沒砍着啊,親愛的。」但我們的獵人看起來是在耐心地等待着。安塞爾往前湊了幾寸,又青又紫的臉上抹出一個狂妄的傻笑。

「來舔我的——」

女人轉了一圈。這一次,她腿上鋒利的刀刃結結實實地掃過了安塞爾的脖子。

頭顱滾到我眼前,玻璃壺發出歡快的哨聲。安塞爾這個大嘴巴。現在可好,雖然他仍然大張着嘴,但好歹安靜了。

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安塞爾已經死了,但他的一對眼珠子仍然驚恐地死盯住我。恐懼從我的頭頂直達尾椎,幾乎要把我的腸子都拱出來,但我最終說服了自己——反正最後都會淌到上的。

「現在,男爵的兒子,或者被稱之為強盜約翰的傢伙,我們可以一起喝杯茶,你來跟我講講我想聽的東西。」她不緊不慢地說。「孩子,應該慶幸你腐朽的家族只需要消失一人。」

女人在桌邊坐下微笑。她往陶瓷茶杯里倒進沸水,飄起一縷蒸汽。她看向我,神情倨傲,同時滿是遺憾,仿佛我是一個算數遲鈍的小學生。

我逃不開她的那種笑容。要人性命,看透一切——把我嚇慘了。我不該來找她,我應該聽父親的。

倫敦的心臟,在看到她之後,才明白妄圖談條件的我,瘋癲,並不遜於老作家。

「茶?」我幾乎是哭着說出這個詞。

「哎,孩子,喝茶的時間總是有的。」她說。

爐子

1

有腳步聲逼近。

——四足的,流着涎液的,Loti在黑暗的管道里摸索着,一邊集中精力判斷跟上來的是什麼。

這是離開家的第三天,危機四伏的黑暗,卻比白天生出更多的安全感,被夜幕包裹着的一切都被進行了不可視化處理,聲音和光亮散發着誘人的危險——畢竟它們曾經關聯着食物啊,溫暖啊。但恐懼讓Loti更清醒,腎上腺素的刺激下,Loti的大腦飛速的運轉着。

——是狼嗎?還是說最近新聞里出現的不明獸類?

打是打不過的... ...跑的掉嗎?

Loti不敢再向前移動,腳步聲與水滴聲在慢慢靠近,仿佛鐘表節奏的敲響,腳步聲有些亂,但每一步都好像踩在Loti的心上。

隨着那東西逐漸靠近,空氣中夾雜着濃重的血腥味,管道牆壁上微弱的綠光照亮了地上的液體,黑夜裏只能看到黏糊糊的黑色,Loti的心臟幾乎要跳出來。

「是血嘛?那是血嘛?是誰的血?」

腦海里反覆的問着,而驚恐使他不能發聲,那東西將它的身子向下探去看向瑟縮在管道里的Loti。

一隻血紅色的眼睛。整個管道口只塞得下它一隻眼睛。

隨着一聲沉悶的巨響,它突然倒下了,Loti這回過神,看着這個怪物吃力的呼吸着——是一隻變異的巨型老鼠。

「它受傷了,好大的傷口,是什麼東西...」

Loti正想着,巨鼠突然開始劇烈的掙扎。

噁心的血液直接甩到Loti臉上,Loti有些發愣。即便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況。

相似的情形還曾發生在各種生物身上,變異後的他們攻擊性極強,對一切生物與死物無差別撕扯,最後死於相互的殘殺——這也是變異生物在這些年來一直未能増數的原因。

等到那狂暴的身軀逐漸安靜下來,Loti小心翼翼地向巨鼠靠過去,她摸到溫暖的皮毛正在逐漸變冷,但比起冰冷的管壁,老鼠的屍體還在將心臟最後泵出的溫柔傳遞給Loti,這個夜晚像從前無數個夜晚一樣寒冷,但屍體是暖的。

2

狹小的屋子裏,暖陽能從左側的窗戶溜進來。Loti喜歡在沒有工作的下午,和這空間的一切安靜對話。書架上趴着的貓咪,總會把家裏的餅乾翻出來,乖巧的推到Loti手邊,撒嬌的要人喂。Loti笑着從床上翻身起來,毯子邊是媽媽編的項鍊,她伸出手,想抱住那隻側着腦袋咪咪叫的白貓。

但,她猛地睜開眼。手上是黑色的血液,沾着胃酸和腸液的腐臭血液,凝成塊狀在Loti指尖翻滾,老鼠的死相和夢裏的貓咪混在一起,讓人分不清那一邊才是真實。夢醒的時候她總會抱着自己一個人哭泣,那一切,和過去的溫暖一起消失了。

Loti將兜里的匕首翻出來,剖開巨鼠的肚子。

屍體的臭味將Loti熏的流眼淚,淚眼朦朧里她終於找到那個東西,水滴狀,橙色的溫暖的,像壁爐火光。Loti小心翼翼地從變異巨鼠的胃裏將那個「水滴」取出來。

「Mariya,fabimyu」低頭念着什麼。

在她記憶里的語言裏是這樣念的。按照現代人的翻譯,可以稱之為,爐火長存,世間永暗。

她將那顆被稱為爐子的水滴照着太陽,陽光透不過那團橙色的溫暖,這讓Loti又想到夢裏的壁爐和燭光,那些往事,虛幻的仿佛是別人的人生一樣。

Loti的記憶中還有壁爐的存在,而實際上向人們提起壁爐,並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即便Loti一再的形容描述,人們所能想到的也只是家中供暖的管道。

「... ... 可以理解為管道裏面填上碳或者是木柴!」

聽者都會笑起來,說Loti傻,煤炭以及木柴燒過皆是有灰燼的,那家裏乾淨的地板豈不難逃一劫?

「那東西連工廠都不用。」

人們這樣嘲笑Loti。

人不曾涉及的角落裏,藏着這個城市最絢爛的驕傲,也是這裏最黑暗骯髒的工廠。你很難相信,那些官宦們以之為尊的琉璃盞是在這裏生產,腥臭漫天,隔離帶遊蕩着殘缺的屍體和那些縫合起來的詭異生物。連入口都是惡犬叼食着腐屍,蟲蠅為沉悶天空作注。聰明人都明白的道理,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有些秘密正如同所看到的琉璃盞,閃耀的是心臟還是珠寶,亦或者鑲嵌着機械工藝的肉塊,只要它足夠昂貴,能變成鈔票,其它的並不重要。包括提供原料的Loti也無關緊要,徹頭徹尾的幽靈罷了。她曾看過妓女和騙子為了遠離這片工廠,在眾目睽睽之下交合撕咬,也目睹過,市長的部隊浩浩蕩蕩駛入這裏,碾壓着活生生的血肉,拽緊那還滴着膿血的工藝品,指揮軍隊掃射着蜂擁而至的賤民在道路上狂奔。

之後的Loti不再去尋求人們的認同了,遊蕩在街頭巷尾,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他去過工廠。爐子是存在的。

灰燼若不屬於這裏,那麼人間是詩文中描述的天堂?那又如何處處充斥着死屍的臭味?還裹挾着春日的花香?

「爐子。」

Loti在心裏小聲的念着。 沒有體內的「爐子」,這些生物便不會狂暴。

爐子究竟是什麼?Loti握着方才死去的變異…變異貓咪。是貓嗎,在她模糊的記憶里,不應該是長牙外露的嚙齒類動物嗎,她殺死了什麼,或者說那是什麼。她記得她夢見過她的貓咪,但是,她能確定她沒殘害過那隻動物嗎。

唯一能讓她安心的只有,屍體內的爐子水滴,還殘留着不可觸及的寒冷和血肉的溫度。

3

關於狂暴生物體內爐子的概念,Loti也不記得是從何得知的。

她似乎活了太久,久到忘記自己為什麼要收集爐子。

收集了多久?也許是幾十年?或者是幾百年?

可無論是活了多久,敏感的神經仍然會在危險降臨時狠狠地槌擊他,讓他動彈不得,讓他無法戰鬥,甚至在目睹了無數慘烈的死傷後,Loti依然會害怕血液與死屍。

但爐子是必須收回的。

她不得不一再顫抖着手去剖開屍體,去摸索,然後觸碰到那個溫暖的橙色水滴。

——仿佛是煤灰里的一星明火。

然後這些爐子,要全部放進工廠的大熔爐。

那個熔爐年久失修,但Loti似乎隱約知道,發條和齒輪終究會轉起來,推動滾滾的歷史長流前進,靠的就是些溫暖的仿佛赤忱的狂暴的橙色的水滴。

為了什麼?他不知道。

女人被撕咬分食的畫面湧入Loti可憐的腦袋裏,她的身體一點點腐爛。狩獵之夜,或者被稱為收穫之夜的時候,她已經死掉了。被那頭她創造出來的夢魘,她的貓咪,殺死她的狼啊。

我只是一尊可有可無的容器。

Loti忽然想起來了。

他剛活了三天而已。

他想起自己本身也只是原料而已。

是柴火,是煤炭。

是橙色溫暖的爐子造出的,是下一個Loti溫暖的夢。

拉爾瑪亞人認為我們身處的世界,其實是造物的殘渣。

完美歸於天堂,灰燼交由地獄,殘次品變成了我們的世界。

而他們的鄰居瑪亞拉爾部族則認為 在這個大爐子裏 萬物歸一。等火熄滅的那一天,一切都重回於沉寂。 ——《以西結書 地獄卷》

這是我在那間房子裏找到的最後的殘卷,主人久久未歸,大概迷失在某一個暗無天日的夢境中了。我應該去找她的。

M

在威尼斯古老而齷齪的旅館裏,根本找不到墨水。在這種地方要墨水幹什麼呢?用它給旅客們記那些敲竹槓的賬目嗎?不過,當Loti住在旅館裏的時候,在一個錫制的墨水瓶里還剩下了一點墨水。他開始用這點墨水寫一篇故事。但是這篇故事眼看着一會兒比一會兒白下去,因為loti已經往墨水裏摻了幾次水。不過仍舊沒能寫完,於是這篇故事的歡樂的結尾就留在墨水瓶底里了。他愛上了威尼斯,把它叫作「凋零的芙蓉」。在海上,低低的秋雲飄動着。運河裏的污水汨汨地流着。冷風掠過十字街頭。但當太陽衝破烏雲的時候,牆垣的綠霉下邊便露出薔薇色的大理石來,於是南外便呈現出城市的景色,跟昔日威尼斯大畫家卡納列托的畫一樣。不錯,這座城雖然有點憂鬱淒涼卻仍然非常美麗。但Loti為了要遊歷其他城市,已經到了和它告別的時候了。所以當Loti派旅館的茶房去買到維羅納去的夜行驛車票的時候,並沒感到特殊的惋惜。

旅途上總會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狡黠的女性的流盼在睫毛下一閃,什麼時候在遠方會露出陌生城市的塔尖,在天際會出現重載船舶的桅杆,或當你看到狂吼在阿爾卑斯諾峰上的大雷雨時,會有什麼樣的詩句在腦中湧現。茶房買來了驛車票,Loti抓住了他的衣領,客客氣氣地把他拉到走廊上去。就在那裏,開玩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於是他順着搖晃的樓梯,兩級並着一級地飛跑下去,一面放開嗓子唱了起來。驛車走出威尼斯時,天空開始點點滴滴地落起雨來。夜已降臨在這泥濘的平野上。車夫說一定是撒旦想出來的主意,讓從威尼斯到維羅納去的驛車在夜間出發。乘客們誰也沒有搭腔,車夫沉默一會兒,生氣地啐了一口,然後警告乘客們說,白鐵燈里那段蠟頭點完了再沒有了。乘客們沒理會。於是車夫開始對他的乘客們是否有健全的判斷力懷疑起來,他添上一句說,維羅納是個偏僻的地方,正派人在那裏沒有事情好作。乘客們知道這是胡說八道,但是誰也不願去反駁他。

乘客一共只有三個人:Loti、一個上了年紀的陰沉沉的神父和一位披着深色斗篷的太太。Loti忽而覺得這位太太很年輕,忽而又覺得她上了午紀,一會兒覺得她很漂亮,一會兒又覺得她很難看。這都是車燈里的燭頭在作祟。它隨心所欲,每次把這位太太照出來的樣子都不同。

「把蠟頭吹熄好不好?」Loti問道。「現在用不着。等到需要的時候沒有可點的了。」

「意大利人永遠不會有這種想法!」神父提高聲音說。

「為什麼呢?」

「意大利人就是沒有先見之明。他們總是在事情已經無可挽救的時候,才恍然大悟,大喊大叫起來。」

「看來,」Loti說,「大法師,您一定不屬於這個淺薄輕佻的民族了。」

「我是奧地利人!」神父怒沖沖地回答說。

談話中斷了。Loti吹熄了蠟燭。沉默了片刻之後,那位太太說:「在意大利的這一帶,夜間行路最好不點燈。」

「車輪聲人家也會聽見的。」神父反駁說,並且又大為不滿地添上一句:「太太們旅行理應帶一個親戚,路上照應照應。」

「照應我的人,」太太回答說,並且調皮地笑了起來,「就坐在我的身邊。」她指的是Loti。為此,他摘下帽子,向這位女伴致謝。蠟頭剛一熄掉,各種聲音和氣味就都強烈起來,好象因為對手的消失而感到高興似的。馬蹄聲、車輪在沙礫上滾動的沙沙聲、彈簧的嘎吱聲和雨點敲打車篷的聲音,更加響得厲害了。從車窗里襲進來的潮濕的野草和沼澤的氣味也更加濃重了。

「真奇怪!」Loti說,「我以為意大利會吸到橙樹林的氣息,但聞到的都是我們北國的氣味。」

「這馬上就不同了,」太太說。「我們正在爬一個小丘。上面的空要暖和些。」

幾匹馬步子放慢了。驛車真的在上一個不大陡的小山岡。但夜色井未因此而變得亮些。相反的,道路兩旁都是老榆樹連綿不斷。在茂密的樹枝下,是一片悄然的幽暗,讓人勉強能聽見它與樹葉和雨點的低語聲。

驛車停着。外面傳來一陣說話的聲音。Loti仔細聽聽,是車夫和幾個中途攔住驛車的女人在講價錢。這幾個女人的聲音是那樣柔媚、那樣清脆,因而這場悅耳的討價還價,極象往日歌劇中的宣敘調。車夫因為她們出的價錢太低,不同意把他們搭到一個看來是非常小的市鎮去。女人們爭先恐後地說,錢是她們三個人湊起來的,多一個子兒都沒有了。

「好啦,好啦!」Loti對車夫說。「要那麼多錢簡直是蠻不講理,我給添足就是了。您若是不再侮辱客人,不再胡說八道,我還給你加一點。」

「美人兒,」車夫對女人們說,「上來吧。謝謝聖母,你們碰上了這麼一位揮金如土的外國王子。他只怕因為你們耽誤了馬車趕路。你們和去年的陳通心粉一樣,對他什麼用也沒有。」

「坐到我旁邊來,姑娘們,」那位太太說。「這樣我們好暖和點兒。」姑娘們一面小聲說着話,一面把東西遞上來,然後爬進車子,打過招呼,羞羞答答地向Loti道了謝,就坐下來不響了。雖然很暗,Loti仍然不大清楚地看到了姑娘們戴的廉價耳環上鑲的玻璃。

驛車開動了。沙礫又在車輪下響了起來。姑娘們開始低聲私語。

「 她們想要知道,」那位太太說,Loti猜想她准在黑暗中竊笑,「您是什麼人。您真是外國王子呢?還是一位普通的遊客?」

「我是一個預言家,」Loti不假思索地說。「我能預卜未來,能在黑暗中洞察一切。但我不是江湖術士。不過也許可以說,我是那個曾經產生過哈姆雷特的國度里的一個特別的、可憐的王子。」

「那在這樣黑暗中,您能看見什麼呢?」一個姑娘詫異地間道。

「有些女人,賦有真正驚人的美。這些女人差不多總是性情孤僻的人。她們孤獨地忍受着會焚毀她們自身的熱情。您就是這樣的人。這種女人的命運往往是與眾不同的。或者是極其悲慘,或者是無限幸福。」

「那末您碰見過這樣的女人嗎?」那位太太問。

「就在眼前,」Loti回答說,「我的話不僅僅是對姑娘們說的,同時也是對您說的,夫人。」

「我想您這樣說並不是為了消磨這漫漫的長夜吧,」那位太太用顫抖的聲音說。「要是這樣,對這個美麗的姑娘未免太殘酷了。對我也是—樣,」她低聲添上一句。

「我從來還沒有象現在這樣嚴肅,夫人。」

「那到底怎樣呢?」另一個姑娘問。「我會不會幸福呢?」

「您想向生活要的東西太多,雖然您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姑娘。所以您很難幸福。不過在您一生里,您會碰見一個配得上您那期求極高的心靈的人。您的意中人當然是一個傑出的人物。說不定是一個畫家,詩人,一個為意大利爭取自由的戰士……也說不定是一個普通的牧人或者一名水手,但是都具有偉大的靈魂。這總歸是一樣的。」

「先生,」她靦腆地說,「我看不見您,所以我才不怕羞,想問問您。如果有這麼一個人,他已經佔有了我的心,那我得怎麼辦呢?我總共只見過他幾次,連他現在在哪兒我都不知道。」

「找他去!」Loti提高聲音說。「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會愛您的。」

「瑪麗亞!」女伴高興地說。「不是維羅納那個年輕畫家嗎……」

「住嘴!」名叫瑪麗亞的少女氣惱地叫道。

「維羅納不是一座很難找到一個人的大城市。」那位太太說,「記住我的名字。我叫葉琳娜。我就住在維羅納。每一個維羅納人都可以指給您我住的地方。瑪麗亞,您到維羅納來吧。可以住在我家裏,直到我們這位可親的旅伴所預言的那個幸遇實現。」

瑪麗亞在黑暗中模到了葉琳娜的手,把它緊貼在自己發燙的臉頰上。大家都沉默着。Loti注意到那高懸的星星消失了。它已經墮到大地那邊去了。就是說,已經是後半夜了。  

姑娘們又唧唧噥噥小聲地談着什麼。談話時時被笑聲打斷。最後瑪麗亞說:「先生,現在我們想知道您是誰。我們在黑夜裏可看不見人。」

「我是一個流浪詩人,」Loti回答說。「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給人們製造一些微末的禮物,作一些輕浮的只要能使我那些親近的人歡樂的事情。」

「比方說哪些事情呢?」葉琳娜·瑰喬莉問。

「跟您說什麼好呢?去年夏天我在日德蘭半島,住在一個熟悉的林務員的家裏。有一次我在林中散步,走到一塊林間草地上,那裏有很多菌子。當天我又到這塊草地上去了一趟,在每支菌子下面放了一件禮物,有的是銀紙包的糖果,有的是棗子,有的是蠟制的小花束,有的是頂針和緞帶。第二天早晨,我帶着林務員的小女孩子到這個樹林裏去。那時她七歲。她在每一支菌子下找到了這些意外的小玩意兒。只有棗子不見了。大概是給烏鴉愉去了。您要是能看見就好了,她的眼睛裏閃着該是多大的喜悅啊!我跟她說,這些東西都是地下的精靈藏在這裏的。」

「您欺騙了天真的孩子!」神父憤懣地說。「這是一個大罪!」

「不,這並不是欺騙。她會終生不忘這件事。我敢說,她的心,不會象沒體驗過這個奇妙的事情的人那樣容易變得冷酷無情。而且,大法師,我還得向您聲明一下,我不習慣聽那些我不要聽的教訓。」

驛車停下了。姑娘們好象着了魔似地一動不動坐着。葉琳娜低下頭,一聲不響。「喂,漂亮的妞兒們!」車夫喊道。「醒醒吧,到了!」姑娘們又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站了起來。

在黑暗中,有兩隻有力的,纖細的手出其不意地抱住了Loti的脖子,兩片火熱的嘴唇觸到了Loti的嘴唇。「謝謝您!」火熱的雙唇悄聲地說,Loti聽出來這是瑪麗亞的聲音。另外一個女伴向他道了謝,並且悄悄地,溫柔地吻了他,頭髮輕輕地拂得他的臉痒痒的,安娜則用力地、出聲地吻了他。姑娘們跳下車去。

驛車在鋪平的路上向前駛去。Loti望了望窗外。除了那微微發綠的天空中的黑黝黝的樹梢外,什麼也看不見。開始破曉了。維羅納富麗堂皇的建築使Loti吃驚了。這些建築物的莊嚴的外表,在互相爭妍媲美。結構和諧的建築應該促使人的精神平靜。但是Loti的靈魂卻沒有平靜。

黃昏時候,Loti在葉琳娜的古老的家宅前拉着門鈴。這幢房子坐落在一條通向要塞的很窄的小街上。給他開門的是葉琳自己。一件綠天鵝絨的衣裳緊緊地裹着她窈窕的腰身她把兩隻手都伸給了Loti,用冷冰冰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了他寬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引到小客廳去。

「我是這樣想念您,」她坦率地說,自疚地笑了一笑。「沒有您我覺得空虛。」

Loti的面色發白了。整天他都懷着模糊的不安想着她。他知道他會瘋狂地愛上一個女人說的每一句話,落下來的每一根睫毛,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塵。他明白這一點。他想,假如他讓這樣的愛情燃燒起來,他的心是容納不下的。這愛情會給他帶來多少痛苦和喜悅,眼淚和歡笑,以至他會無力忍受它的一切變幻和意外。而誰知道,或許由於這種愛情,他無數華麗的故事會黯然失色,一去不返了。到那個時候,他的生命又有什麼價值呢?總歸一樣,他的愛情歸根到底還是埋藏在心底。這樣的情況他已經有多少次了。

「只有在想像中,」他對自己肯定說,「愛情才能永世不滅,才能永遠環繞着燦爛奪目的詩的光輪。看來,我幻想中的愛情比現實中所體驗的要美得多。」所以他到葉琳娜這兒來懷着這樣的堅定決心:看過她就走,日後永不再見。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當地向她說明。因為他們中間還沒有什麼關係。他們昨晚才在驛車上相遇,而且彼此什麼也沒有談過。

Loti站在客廳門口環顧了一下。屋角上大燭台照耀着的戴安娜的大理石頭像,慘然發白,好象看到自己的美貌而驚惶得面無人色似的。「這是誰雕成這個戴安娜使您的美貌永駐?」Loti問。

「喀諾華。」葉琳娜回答說,垂下了眼睛。她好象猜着了他靈魂中所發生的一切。

「我是來告別的,」Loti聲音低沉地說,「我馬上就要離開維羅納了。」

「我認出您是誰來了,」葉琳娜着他的眼睛說。「您是Loti,那位著名的作家,不過看來,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卻懼怕童話。連一段過眼煙雲的愛情您都沒有力量和勇氣來承受。」

「這是我的沉重的十字架,」loti承認說。

「那麼怎麼好呢,我的可愛的流浪詩人,」她痛苦地說道,把一隻手放到Loti的肩上,「走吧!解脫自己吧!讓您的眼睛永遠微笑着。不要想我。」她倒在沙發上,雙手捂住臉。大燭台上的蠟燭飛迸着火花。

Loti看見在葉琳娜的纖指間,滲出一顆晶瑩的淚珠,落在天鵝絨的衣裳上,緩緩地滾下去了。她沒睜開眼睛,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頭,俯下身去,吻了他的嘴唇。第二顆熱淚落到了他瞼上。他聞到淚水的鹹味。

「去吧!」她悄聲地說。「願神饒恕您的一切。」

他站起身,拿起帽子,匆匆地走了出去。全維羅納響起了晚禱的鐘聲。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是終生互相懷念着。

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Loti在臨終前不久,曾經對一位年輕作家說:「我為我的故事,付出了一筆巨大的、甚至可以說是無法估計的代價。為了故事,我放棄了自己的幸福,並且白白放過了這種時機,那時無論想像是怎樣有力和燦爛,也該讓位給現實。

「我的朋友,要善於為人們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像,而不是為了悲哀。」

下一位

在死一般寂靜的夜裏,Loti漫無目的的閒逛。因爭吵而煩躁的心臟,在街道上清晰、有力。

突然,她聽見了鈴聲,濃霧瀰漫,隱約看到的是橙黃的燈光和一座小丘。

用手指分辨着鐫刻的圖案—— 一個女人的面龐。

這是一座墳墓,嚴格來講是一座古墳。

她感到脖子後面竄上一股寒意,忍不住向後望去,Loti意識到自己黑暗裏潛藏是什麼東西——在母親的畫作里,她曾一次次地直面他們殘忍的形象。但那寒酸的色彩讓她感覺不到一絲恐怖,尤其是此刻她才真正明白恐怖二字的含義。女人依靠着古墳前飽受侵蝕的石碑,而永遠忠誠的男人身處濃霧則掩在她的身側。

「我聽到了,心跳。」男人銳利閃耀的視線透過霧靄,「她是我的。」

「未必,」女人的聲音像冰錐一樣一點點刻在Loti顫抖的臟器里。「孩子,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想先知道你們的名字。」Loti哆哆嗦嗦的說出這些都不受自己控制的話語。

「我們有很多名字。你無需知道。但就像你母親告訴你的那樣,我們是被遺忘的存在。」

「她在玩一個無趣的遊戲。」男人說,「和我們玩新的。逃!追!死!」

「她並非在玩耍,先生。無非驚懼使她失卻了名字。已到唇邊,不敢出口。不必心憂,親愛的,我已尋得你的名字。正如你已知道我們的稱謂,Loti。」

「對……對不起,」Loti一直在結巴,「今晚不太合適——」

男人懶懶地咧開嘴,舌頭趟過唇邊,喉嚨里滾動着格格的怪笑。

「追捕的良辰,每夜合適!」男人大笑。

「每日亦然。」女人淡淡地說,「天光更利箭矢。」

「今晚連月亮都沒有!」Loti放開喉嚨,哭天搶地。這是父親教她的——動作再誇張一點,藝術需要與死亡相稱的張力。

「我們看見,」女人望着Loti笑道「圓月常在。」

「也沒有星星!」Loti沒有放棄,不過這回她打算收斂一些,同時放低了音量:「夜空本該熒熒燦燦,仿佛碎鑽滿天。但我又有何資格,在你們現身時苛求眼前儘是美景呢?」

男人咆哮着說:「叫Loti的人,玩起了新把戲——『拖時間』。」

男人停住躁動不安的身子,支起了腦袋。他偏過頭,側對着瑪迦,說道:「我們玩『先追後殺』!如何,叫Loti的人?」

「我們來問。」女人說,「Loti!你願受和他共舞,或與我同歌?」

Loti全身發起抖來。她驚慌地轉動眼珠,不願放過這最後一瞥中所看到的任何一處細節。作為安息的地方,這裏也不算太糟。草木蔥蘢,夜風靜謐,濃霧後安逸飄渺的燈光里聽得見清脆的銅鈴。

「我願嘗試和夫人一起,」她低聲回答,一邊看着天空似有非有的紅月。「正像幼年時,我想像自己一路攀爬,直到坐上最高處的細枝。唯獨這次,我可能永不會停。這是否——就是隨你而去的感覺?」

「雖是好的想法,但不確切。無需驚怖,孩子,我們只是取樂而已。今夜是你前來,而非我們尋到了你。」女人說。

「叫Loti的人,不能追了。」男人的話音裏帶着一絲失落。「但附近還有別的!」

「至此,我們心悅你的演出。我們將禱護你的技藝,直到重逢那日。」

男人仿佛一條霧氣纏身的灰蛇,掠過了Loti身旁。而女人也隱沒在樹林中。

Loti回頭,街道空無一物,夜還是那般死寂。

她驚慌地逃走了。

當Loti走到屋前,裏面只是一片破壞殆盡的廢墟。被從內到外洗劫一空,爐子倒在地上,還在悶燒着。滿地都是扯碎的衣服和毀壞得看不出原樣的器物。

她在離父親睡下的地方不遠處找到了他的屍體。他是為了保護母親而死的,而她此刻就躺在父親身後。看來兇手把兩人的屍體拖到了同一處。從地上的血跡來看,他們死前沒有痛苦太久。兩人的手指扣在一起,似乎還在留戀着彼此的觸摸。

瑪迦還看到了弟弟。他在死前換掉了兩個強盜的性命,然後與姐姐一起被困房間裏,燒成了焦炭。

一地狼藉中唯一完好的事物,就是母親的那幅畫作。瑪迦把它撿起來,捧在手中端詳了一陣。

閉上雙眼,男人的聲音遽然傳來。

「追叫Loti的人。」

女孩瘋狂地跑向屋外,一次也沒有回頭。

許久之後 ,Loti舉辦着自己的畫展。

最後的帷幕拉開之後。眾人看着朦朧夜幕下的小屋,飄渺的男人、雅致的女人。觀眾們獻給Loti的愛戴無人能及,因為只有她能夠描繪一場精美的死亡。

但Loti的耳中聽不到任何掌聲和歡呼。她感覺不到腳下的舞台,也感覺不到別人跑過來挽住她的胳膊一起鞠躬致謝。她的胸口被一股尖銳的疼痛絞住了。

Loti勉強抬起頭向觀眾望去,

彭格列咖啡屋的台階前,

每一張面孔,都變成一模一樣 — — 喝茶的女人,冷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