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杯茶吧

来自DOLLARS
Menhera0525讨论 | 贡献2022年4月10日 (日) 16:40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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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和老鼠

我听到了,风雪飘落,树林萧瑟和裹挟着黑暗扑面的小屋铃声。

喝杯茶吧~挣扎着躲避着,过于宁静的声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最先听到的声音是尖锐的金属在石头上刮过的动静。我眼前一片昏花,仍然沉浸在朦胧的黑暗中,但意识深处却已经认出了这声音:这是刀刃划过潮湿的卵石。跟我的石匠在悬崖上做采石标记的锉响一模一样。我一下子紧张得牙根发颤。我努力地想挣脱手腕上的绳子,同时脑海里的迷雾渐渐散去,唯一剩下的念头越发地清晰起来: 我死定了。 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追赶,在这场猎人的游戏里,我扮演着什么? 优雅点孩子。

铃声和听过的种种天差地别的铃声。

像刀子划过猎物的脸,颤栗的血在刀尖抖动落到雪地一样清晰的铃声,鹿群四散,透过阴霾看到的眼睛,冷蔑着这场游戏,无处躲藏的铃声,在四周作响。

无法躲避的灯光一点点汇集,挣扎着偏头却无法闭上双眼,视线里,严冬的密林转瞬即逝,硕大的剧场里,台下是向虚无衍生的灰。

高台上,

女人把垫子磕的叮叮响,纯白的茶杯和勺子一唱一和。

“先生,喝杯茶吧~”

柏林腐败的城市里,老鼠啃咬着早报,野猫从墙壁上跳下来。

早上,城市一角的战争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肮脏廉价的工业用纸、柔软的三角形和细小的锥形脚印,记录了两件事:

“今日,警卫军在东欧的征服一路高歌。伟大元首认为这些胜利只是德意志复习的第一步!”

“帝国一位功勋卓越的教授惨死研究室。对此元首发表重要讲话,要求彻查此事,并谴责秘密结社事件,认为这是对帝国的公开嘲讽。”

猫抓老鼠,老鼠呢?

报纸被风吹起,像死人的皮肤,干枯、脆弱。

灰夫人

象征是一门艺术。教授这样劝诫他年轻的学生。

“斯威夫特,在他发疯之前把这门艺术发挥到当时的极致。你应该要知道这一点。“

”是的,然后他疯了。”学生丝毫不吝啬对斯威夫特的鄙夷“和他挚爱的爱尔兰一起。”

看着桀骜不驯的青年。已经年过七旬的老人背着手望向窗外。伦敦塔周围盘旋着乌鸦。

他踩了踩地板示意学生坐下。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我的孩子。“老人没有回头,和年轻人的对话总有一丝无趣,他们想要的太多,经历却少的可怜。

“您已经教的足够多了。“换句话说,你没用了。

“去找她吧,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教授低下头,打理着自己的服装,闭上眼睛等待着塔楼的宣判。那是一口古铜色的钟,不久前的大火席卷整个伦敦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像死亡般低沉的呜咽,1666事件,上帝的怒火,伦敦大火。它有各种各样的名称和死在那灼烧和洁净里如焦炭般的灵魂。

拿起黑色的大衣,年轻人微微致意。钟声和黑暗把他淹没。

“ 祝你好运,儿子。”

尸体总一去不返,但,这就是伦敦的规矩。

我最先听到的声音是尖锐的金属在石头上刮过的动静。我眼前一片昏花,仍然沉浸在朦胧的黑暗中,但意识深处却已经认出了这声音:这是刀刃划过潮湿的卵石。跟我的石匠在悬崖上做采石标记的锉响一模一样。我一下子紧张得牙根发颤。我努力地想挣脱手腕上的绳子,同时脑海里的迷雾渐渐散去,唯一剩下的念头越发地清晰起来:

我死定了。

我前方传来一声闷哼,还有沉重的木头嘎吱声。

“好啊,你们都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容淡定。“我正打算泡茶。”

我转向她,感觉自己半边脸又肿又疼,嘴角绷在一起。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肿胀得下巴,嘴里却涌上一股铜锈味。我应该感谢老天自己还能呼吸。空气中全是化学物质的气味,仿佛一个深呼吸就能烧焦你的鼻毛。

“你们谁能告诉我,那场烟火是什么人的杰作?”女人继续说道。背对着我们,她把一只玻璃壶放到化工喷灯近乎无形的火焰上,隐约传来了液体晃荡的水声。

“是我们干的,小扒手骗子。”我所谓的帮手,安塞尔咕哝道。

我身边的废物们最大的本事就是把“糟糕”变成“完蛋”。

“男爵的儿女说话都挺有一套的。真不愧是书生皮囊下的火柴爱好者。”

女人转过来面对我们:照亮她体形的原来不是台灯,而是她身体里发出的躁动光芒。“你会老老实实交代的,因为你的死活就靠这个了。”

“我没什么要说的。”他哼哼地说。

她欠了一下身,地上又发出了金属刮擦的声音。她在考虑先拿谁来开刀。但这种声音我却不知道是哪来的,直到她朝着安塞尔走过去时我才搞明白。整个房间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怪物,脑袋里只剩下这个词汇。

“安塞尔先生,不要侮辱了我的好意。有些人偏要,他们已经死了。”

“你觉得你这能吓到我?”

女人站到了这个蠢货面前。我听到壶里的水开始翻滚。只一眨眼,一道银芒夹着蓝光闪过。捆住安塞尔双手的绳子掉在了地上。

愚蠢的猎物发出一串沙哑的大笑。“没砍着啊,亲爱的。”但我们的猎人看起来是在耐心地等待着。安塞尔往前凑了几寸,又青又紫的脸上抹出一个狂妄的傻笑。

“来舔我的——”

女人转了一圈。这一次,她腿上锋利的刀刃结结实实地扫过了安塞尔的脖子。

头颅滚到我眼前,玻璃壶发出欢快的哨声。安塞尔这个大嘴巴。现在可好,虽然他仍然大张着嘴,但好歹安静了。

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安塞尔已经死了,但他的一对眼珠子仍然惊恐地死盯住我。恐惧从我的头顶直达尾椎,几乎要把我的肠子都拱出来,但我最终说服了自己——反正最后都会淌到上的。

“现在,男爵的儿子,或者被称之为强盗约翰的家伙,我们可以一起喝杯茶,你来跟我讲讲我想听的东西。”她不紧不慢地说。“孩子,应该庆幸你腐朽的家族只需要消失一人。”

女人在桌边坐下微笑。她往陶瓷茶杯里倒进沸水,飘起一缕蒸汽。她看向我,神情倨傲,同时满是遗憾,仿佛我是一个算数迟钝的小学生。

我逃不开她的那种笑容。要人性命,看透一切——把我吓惨了。我不该来找她,我应该听父亲的。

伦敦的心脏,在看到她之后,才明白妄图谈条件的我,疯癫,并不逊于老作家。

“茶?”我几乎是哭着说出这个词。

“哎,孩子,喝茶的时间总是有的。”她说。

炉子

1

有脚步声逼近。

——四足的,流着涎液的,Loti在黑暗的管道里摸索着,一边集中精力判断跟上来的是什么。

这是离开家的第三天,危机四伏的黑暗,却比白天生出更多的安全感,被夜幕包裹着的一切都被进行了不可视化处理,声音和光亮散发着诱人的危险——毕竟它们曾经关联着食物啊,温暖啊。但恐惧让Loti更清醒,肾上腺素的刺激下,Loti的大脑飞速的运转着。

——是狼吗?还是说最近新闻里出现的不明兽类?

打是打不过的... ...跑的掉吗?

Loti不敢再向前移动,脚步声与水滴声在慢慢靠近,仿佛钟表节奏的敲响,脚步声有些乱,但每一步都好像踩在Loti的心上。

随着那东西逐渐靠近,空气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管道墙壁上微弱的绿光照亮了地上的液体,黑夜里只能看到黏糊糊的黑色,Loti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是血嘛?那是血嘛?是谁的血?”

脑海里反复的问着,而惊恐使他不能发声,那东西将它的身子向下探去看向瑟缩在管道里的Loti。

一只血红色的眼睛。整个管道口只塞得下它一只眼睛。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它突然倒下了,Loti这回过神,看着这个怪物吃力的呼吸着——是一只变异的巨型老鼠。

“它受伤了,好大的伤口,是什么东西...”

Loti正想着,巨鼠突然开始剧烈的挣扎。

恶心的血液直接甩到Loti脸上,Loti有些发愣。即便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

相似的情形还曾发生在各种生物身上,变异后的他们攻击性极强,对一切生物与死物无差别撕扯,最后死于相互的残杀——这也是变异生物在这些年来一直未能増数的原因。

等到那狂暴的身躯逐渐安静下来,Loti小心翼翼地向巨鼠靠过去,她摸到温暖的皮毛正在逐渐变冷,但比起冰冷的管壁,老鼠的尸体还在将心脏最后泵出的温柔传递给Loti,这个夜晚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寒冷,但尸体是暖的。

2

狭小的屋子里,暖阳能从左侧的窗户溜进来。Loti喜欢在没有工作的下午,和这空间的一切安静对话。书架上趴着的猫咪,总会把家里的饼干翻出来,乖巧的推到Loti手边,撒娇的要人喂。Loti笑着从床上翻身起来,毯子边是妈妈编的项链,她伸出手,想抱住那只侧着脑袋咪咪叫的白猫。

但,她猛地睁开眼。手上是黑色的血液,沾着胃酸和肠液的腐臭血液,凝成块状在Loti指尖翻滚,老鼠的死相和梦里的猫咪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那一边才是真实。梦醒的时候她总会抱着自己一个人哭泣,那一切,和过去的温暖一起消失了。

Loti将兜里的匕首翻出来,剖开巨鼠的肚子。

尸体的臭味将Loti熏的流眼泪,泪眼朦胧里她终于找到那个东西,水滴状,橙色的温暖的,像壁炉火光。Loti小心翼翼地从变异巨鼠的胃里将那个“水滴”取出来。

“Mariya,fabimyu”低头念着什么。

在她记忆里的语言里是这样念的。按照现代人的翻译,可以称之为,炉火长存,世间永暗。

她将那颗被称为炉子的水滴照着太阳,阳光透不过那团橙色的温暖,这让Loti又想到梦里的壁炉和烛光,那些往事,虚幻的仿佛是别人的人生一样。

Loti的记忆中还有壁炉的存在,而实际上向人们提起壁炉,并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即便Loti一再的形容描述,人们所能想到的也只是家中供暖的管道。

“... ... 可以理解为管道里面填上碳或者是木柴!”

听者都会笑起来,说Loti傻,煤炭以及木柴烧过皆是有灰烬的,那家里干净的地板岂不难逃一劫?

“那东西连工厂都不用。”

人们这样嘲笑Loti。

人不曾涉及的角落里,藏着这个城市最绚烂的骄傲,也是这里最黑暗肮脏的工厂。你很难相信,那些官宦们以之为尊的琉璃盏是在这里生产,腥臭漫天,隔离带游荡着残缺的尸体和那些缝合起来的诡异生物。连入口都是恶犬叼食着腐尸,虫蝇为沉闷天空作注。聪明人都明白的道理,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有些秘密正如同所看到的琉璃盏,闪耀的是心脏还是珠宝,亦或者镶嵌着机械工艺的肉块,只要它足够昂贵,能变成钞票,其它的并不重要。包括提供原料的Loti也无关紧要,彻头彻尾的幽灵罢了。她曾看过妓女和骗子为了远离这片工厂,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合撕咬,也目睹过,市长的部队浩浩荡荡驶入这里,碾压着活生生的血肉,拽紧那还滴着脓血的工艺品,指挥军队扫射着蜂拥而至的贱民在道路上狂奔。

之后的Loti不再去寻求人们的认同了,游荡在街头巷尾,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去过工厂。炉子是存在的。

灰烬若不属于这里,那么人间是诗文中描述的天堂?那又如何处处充斥着死尸的臭味?还裹挟着春日的花香?

“炉子。”

Loti在心里小声的念着。 没有体内的“炉子”,这些生物便不会狂暴。

炉子究竟是什么?Loti握着方才死去的变异…变异猫咪。是猫吗,在她模糊的记忆里,不应该是长牙外露的啮齿类动物吗,她杀死了什么,或者说那是什么。她记得她梦见过她的猫咪,但是,她能确定她没残害过那只动物吗。

唯一能让她安心的只有,尸体内的炉子水滴,还残留着不可触及的寒冷和血肉的温度。

3

关于狂暴生物体内炉子的概念,Loti也不记得是从何得知的。

她似乎活了太久,久到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收集炉子。

收集了多久?也许是几十年?或者是几百年?

可无论是活了多久,敏感的神经仍然会在危险降临时狠狠地槌击他,让他动弹不得,让他无法战斗,甚至在目睹了无数惨烈的死伤后,Loti依然会害怕血液与死尸。

但炉子是必须收回的。

她不得不一再颤抖着手去剖开尸体,去摸索,然后触碰到那个温暖的橙色水滴。

——仿佛是煤灰里的一星明火。

然后这些炉子,要全部放进工厂的大熔炉。

那个熔炉年久失修,但Loti似乎隐约知道,发条和齿轮终究会转起来,推动滚滚的历史长流前进,靠的就是些温暖的仿佛赤忱的狂暴的橙色的水滴。

为了什么?他不知道。

女人被撕咬分食的画面涌入Loti可怜的脑袋里,她的身体一点点腐烂。狩猎之夜,或者被称为收获之夜的时候,她已经死掉了。被那头她创造出来的梦魇,她的猫咪,杀死她的狼啊。

我只是一尊可有可无的容器。

Loti忽然想起来了。

他刚活了三天而已。

他想起自己本身也只是原料而已。

是柴火,是煤炭。

是橙色温暖的炉子造出的,是下一个Loti温暖的梦。

拉尔玛亚人认为我们身处的世界,其实是造物的残渣。

完美归于天堂,灰烬交由地狱,残次品变成了我们的世界。

而他们的邻居玛亚拉尔部族则认为 在这个大炉子里 万物归一。等火熄灭的那一天,一切都重回于沉寂。 ——《以西结书 地狱卷》

这是我在那间房子里找到的最后的残卷,主人久久未归,大概迷失在某一个暗无天日的梦境中了。我应该去找她的。

M

在威尼斯古老而龌龊的旅馆里,根本找不到墨水。在这种地方要墨水干什么呢?用它给旅客们记那些敲竹杠的账目吗?不过,当Loti住在旅馆里的时候,在一个锡制的墨水瓶里还剩下了一点墨水。他开始用这点墨水写一篇故事。但是这篇故事眼看着一会儿比一会儿白下去,因为loti已经往墨水里掺了几次水。不过仍旧没能写完,于是这篇故事的欢乐的结尾就留在墨水瓶底里了。他爱上了威尼斯,把它叫作“凋零的芙蓉”。在海上,低低的秋云飘动着。运河里的污水汨汨地流着。冷风掠过十字街头。但当太阳冲破乌云的时候,墙垣的绿霉下边便露出蔷薇色的大理石来,于是南外便呈现出城市的景色,跟昔日威尼斯大画家卡纳列托的画一样。不错,这座城虽然有点忧郁凄凉却仍然非常美丽。但Loti为了要游历其他城市,已经到了和它告别的时候了。所以当Loti派旅馆的茶房去买到维罗纳去的夜行驿车票的时候,并没感到特殊的惋惜。

旅途上总会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狡黠的女性的流盼在睫毛下一闪,什么时候在远方会露出陌生城市的塔尖,在天际会出现重载船舶的桅杆,或当你看到狂吼在阿尔卑斯诺峰上的大雷雨时,会有什么样的诗句在脑中涌现。茶房买来了驿车票,Loti抓住了他的衣领,客客气气地把他拉到走廊上去。就在那里,开玩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于是他顺着摇晃的楼梯,两级并着一级地飞跑下去,一面放开嗓子唱了起来。驿车走出威尼斯时,天空开始点点滴滴地落起雨来。夜已降临在这泥泞的平野上。车夫说一定是撒旦想出来的主意,让从威尼斯到维罗纳去的驿车在夜间出发。乘客们谁也没有搭腔,车夫沉默一会儿,生气地啐了一口,然后警告乘客们说,白铁灯里那段蜡头点完了再没有了。乘客们没理会。于是车夫开始对他的乘客们是否有健全的判断力怀疑起来,他添上一句说,维罗纳是个偏僻的地方,正派人在那里没有事情好作。乘客们知道这是胡说八道,但是谁也不愿去反驳他。

乘客一共只有三个人:Loti、一个上了年纪的阴沉沉的神父和一位披着深色斗篷的太太。Loti忽而觉得这位太太很年轻,忽而又觉得她上了午纪,一会儿觉得她很漂亮,一会儿又觉得她很难看。这都是车灯里的烛头在作祟。它随心所欲,每次把这位太太照出来的样子都不同。

“把蜡头吹熄好不好?”Loti问道。“现在用不着。等到需要的时候没有可点的了。”

“意大利人永远不会有这种想法!”神父提高声音说。

“为什么呢?”

“意大利人就是没有先见之明。他们总是在事情已经无可挽救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大喊大叫起来。”

“看来,”Loti说,“大法师,您一定不属于这个浅薄轻佻的民族了。”

“我是奥地利人!”神父怒冲冲地回答说。

谈话中断了。Loti吹熄了蜡烛。沉默了片刻之后,那位太太说:“在意大利的这一带,夜间行路最好不点灯。”

“车轮声人家也会听见的。”神父反驳说,并且又大为不满地添上一句:“太太们旅行理应带一个亲戚,路上照应照应。”

“照应我的人,”太太回答说,并且调皮地笑了起来,“就坐在我的身边。”她指的是Loti。为此,他摘下帽子,向这位女伴致谢。蜡头刚一熄掉,各种声音和气味就都强烈起来,好象因为对手的消失而感到高兴似的。马蹄声、车轮在沙砾上滚动的沙沙声、弹簧的嘎吱声和雨点敲打车篷的声音,更加响得厉害了。从车窗里袭进来的潮湿的野草和沼泽的气味也更加浓重了。

“真奇怪!”Loti说,“我以为意大利会吸到橙树林的气息,但闻到的都是我们北国的气味。”

“这马上就不同了,”太太说。“我们正在爬一个小丘。上面的空要暖和些。”

几匹马步子放慢了。驿车真的在上一个不大陡的小山冈。但夜色井未因此而变得亮些。相反的,道路两旁都是老榆树连绵不断。在茂密的树枝下,是一片悄然的幽暗,让人勉强能听见它与树叶和雨点的低语声。

驿车停着。外面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Loti仔细听听,是车夫和几个中途拦住驿车的女人在讲价钱。这几个女人的声音是那样柔媚、那样清脆,因而这场悦耳的讨价还价,极象往日歌剧中的宣叙调。车夫因为她们出的价钱太低,不同意把他们搭到一个看来是非常小的市镇去。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说,钱是她们三个人凑起来的,多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好啦,好啦!”Loti对车夫说。“要那么多钱简直是蛮不讲理,我给添足就是了。您若是不再侮辱客人,不再胡说八道,我还给你加一点。”

“美人儿,”车夫对女人们说,“上来吧。谢谢圣母,你们碰上了这么一位挥金如土的外国王子。他只怕因为你们耽误了马车赶路。你们和去年的陈通心粉一样,对他什么用也没有。”

“坐到我旁边来,姑娘们,”那位太太说。“这样我们好暖和点儿。”姑娘们一面小声说着话,一面把东西递上来,然后爬进车子,打过招呼,羞羞答答地向Loti道了谢,就坐下来不响了。虽然很暗,Loti仍然不大清楚地看到了姑娘们戴的廉价耳环上镶的玻璃。

驿车开动了。沙砾又在车轮下响了起来。姑娘们开始低声私语。

“ 她们想要知道,”那位太太说,Loti猜想她准在黑暗中窃笑,“您是什么人。您真是外国王子呢?还是一位普通的游客?”

“我是一个预言家,”Loti不假思索地说。“我能预卜未来,能在黑暗中洞察一切。但我不是江湖术士。不过也许可以说,我是那个曾经产生过哈姆雷特的国度里的一个特别的、可怜的王子。”

“那在这样黑暗中,您能看见什么呢?”一个姑娘诧异地间道。

“有些女人,赋有真正惊人的美。这些女人差不多总是性情孤僻的人。她们孤独地忍受着会焚毁她们自身的热情。您就是这样的人。这种女人的命运往往是与众不同的。或者是极其悲惨,或者是无限幸福。”

“那末您碰见过这样的女人吗?”那位太太问。

“就在眼前,”Loti回答说,“我的话不仅仅是对姑娘们说的,同时也是对您说的,夫人。”

“我想您这样说并不是为了消磨这漫漫的长夜吧,”那位太太用颤抖的声音说。“要是这样,对这个美丽的姑娘未免太残酷了。对我也是—样,”她低声添上一句。

“我从来还没有象现在这样严肃,夫人。”

“那到底怎样呢?”另一个姑娘问。“我会不会幸福呢?”

“您想向生活要的东西太多,虽然您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所以您很难幸福。不过在您一生里,您会碰见一个配得上您那期求极高的心灵的人。您的意中人当然是一个杰出的人物。说不定是一个画家,诗人,一个为意大利争取自由的战士……也说不定是一个普通的牧人或者一名水手,但是都具有伟大的灵魂。这总归是一样的。”

“先生,”她腼腆地说,“我看不见您,所以我才不怕羞,想问问您。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已经占有了我的心,那我得怎么办呢?我总共只见过他几次,连他现在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找他去!”Loti提高声音说。“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会爱您的。”

“玛丽亚!”女伴高兴地说。“不是维罗纳那个年轻画家吗……”

“住嘴!”名叫玛丽亚的少女气恼地叫道。

“维罗纳不是一座很难找到一个人的大城市。”那位太太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叶琳娜。我就住在维罗纳。每一个维罗纳人都可以指给您我住的地方。玛丽亚,您到维罗纳来吧。可以住在我家里,直到我们这位可亲的旅伴所预言的那个幸遇实现。”

玛丽亚在黑暗中模到了叶琳娜的手,把它紧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大家都沉默着。Loti注意到那高悬的星星消失了。它已经堕到大地那边去了。就是说,已经是后半夜了。  

姑娘们又唧唧哝哝小声地谈着什么。谈话时时被笑声打断。最后玛丽亚说:“先生,现在我们想知道您是谁。我们在黑夜里可看不见人。”

“我是一个流浪诗人,”Loti回答说。“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给人们制造一些微末的礼物,作一些轻浮的只要能使我那些亲近的人欢乐的事情。”

“比方说哪些事情呢?”叶琳娜·瑰乔莉问。

“跟您说什么好呢?去年夏天我在日德兰半岛,住在一个熟悉的林务员的家里。有一次我在林中散步,走到一块林间草地上,那里有很多菌子。当天我又到这块草地上去了一趟,在每支菌子下面放了一件礼物,有的是银纸包的糖果,有的是枣子,有的是蜡制的小花束,有的是顶针和缎带。第二天早晨,我带着林务员的小女孩子到这个树林里去。那时她七岁。她在每一支菌子下找到了这些意外的小玩意儿。只有枣子不见了。大概是给乌鸦愉去了。您要是能看见就好了,她的眼睛里闪着该是多大的喜悦啊!我跟她说,这些东西都是地下的精灵藏在这里的。”

“您欺骗了天真的孩子!”神父愤懑地说。“这是一个大罪!”

“不,这并不是欺骗。她会终生不忘这件事。我敢说,她的心,不会象没体验过这个奇妙的事情的人那样容易变得冷酷无情。而且,大法师,我还得向您声明一下,我不习惯听那些我不要听的教训。”

驿车停下了。姑娘们好象着了魔似地一动不动坐着。叶琳娜低下头,一声不响。“喂,漂亮的妞儿们!”车夫喊道。“醒醒吧,到了!”姑娘们又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站了起来。

在黑暗中,有两只有力的,纤细的手出其不意地抱住了Loti的脖子,两片火热的嘴唇触到了Loti的嘴唇。“谢谢您!”火热的双唇悄声地说,Loti听出来这是玛丽亚的声音。另外一个女伴向他道了谢,并且悄悄地,温柔地吻了他,头发轻轻地拂得他的脸痒痒的,安娜则用力地、出声地吻了他。姑娘们跳下车去。

驿车在铺平的路上向前驶去。Loti望了望窗外。除了那微微发绿的天空中的黑黝黝的树梢外,什么也看不见。开始破晓了。维罗纳富丽堂皇的建筑使Loti吃惊了。这些建筑物的庄严的外表,在互相争妍媲美。结构和谐的建筑应该促使人的精神平静。但是Loti的灵魂却没有平静。

黄昏时候,Loti在叶琳娜的古老的家宅前拉着门铃。这幢房子坐落在一条通向要塞的很窄的小街上。给他开门的是叶琳自己。一件绿天鹅绒的衣裳紧紧地裹着她窈窕的腰身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了Loti,用冷冰冰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引到小客厅去。

“我是这样想念您,”她坦率地说,自疚地笑了一笑。“没有您我觉得空虚。”

Loti的面色发白了。整天他都怀着模糊的不安想着她。他知道他会疯狂地爱上一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落下来的每一根睫毛,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尘。他明白这一点。他想,假如他让这样的爱情燃烧起来,他的心是容纳不下的。这爱情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和喜悦,眼泪和欢笑,以至他会无力忍受它的一切变幻和意外。而谁知道,或许由于这种爱情,他无数华丽的故事会黯然失色,一去不返了。到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总归一样,他的爱情归根到底还是埋藏在心底。这样的情况他已经有多少次了。

“只有在想象中,”他对自己肯定说,“爱情才能永世不灭,才能永远环绕着灿烂夺目的诗的光轮。看来,我幻想中的爱情比现实中所体验的要美得多。”所以他到叶琳娜这儿来怀着这样的坚定决心:看过她就走,日后永不再见。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因为他们中间还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昨晚才在驿车上相遇,而且彼此什么也没有谈过。

Loti站在客厅门口环顾了一下。屋角上大烛台照耀着的狄安娜的大理石头像,惨然发白,好象看到自己的美貌而惊惶得面无人色似的。“这是谁雕成这个狄安娜使您的美貌永驻?”Loti问。

“喀诺华。”叶琳娜回答说,垂下了眼睛。她好象猜着了他灵魂中所发生的一切。

“我是来告别的,”Loti声音低沉地说,“我马上就要离开维罗纳了。”

“我认出您是谁来了,”叶琳娜着他的眼睛说。“您是Loti,那位著名的作家,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惧怕童话。连一段过眼烟云的爱情您都没有力量和勇气来承受。”

“这是我的沉重的十字架,”loti承认说。

“那么怎么好呢,我的可爱的流浪诗人,”她痛苦地说道,把一只手放到Loti的肩上,“走吧!解脱自己吧!让您的眼睛永远微笑着。不要想我。”她倒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大烛台上的蜡烛飞迸着火花。

Loti看见在叶琳娜的纤指间,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天鹅绒的衣裳上,缓缓地滚下去了。她没睁开眼睛,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俯下身去,吻了他的嘴唇。第二颗热泪落到了他睑上。他闻到泪水的咸味。

“去吧!”她悄声地说。“愿神饶恕您的一切。”

他站起身,拿起帽子,匆匆地走了出去。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终生互相怀念着。

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Loti在临终前不久,曾经对一位年轻作家说:“我为我的故事,付出了一笔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估计的代价。为了故事,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并且白白放过了这种时机,那时无论想象是怎样有力和灿烂,也该让位给现实。

“我的朋友,要善于为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为了悲哀。”

下一位

在死一般寂静的夜里,Loti漫无目的的闲逛。因争吵而烦躁的心脏,在街道上清晰、有力。

突然,她听见了铃声,浓雾弥漫,隐约看到的是橙黄的灯光和一座小丘。

用手指分辨着镌刻的图案—— 一个女人的面庞。

这是一座坟墓,严格来讲是一座古坟。

她感到脖子后面窜上一股寒意,忍不住向后望去,Loti意识到自己黑暗里潜藏是什么东西——在母亲的画作里,她曾一次次地直面他们残忍的形象。但那寒酸的色彩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恐怖,尤其是此刻她才真正明白恐怖二字的含义。女人依靠着古坟前饱受侵蚀的石碑,而永远忠诚的男人身处浓雾则掩在她的身侧。

“我听到了,心跳。”男人锐利闪耀的视线透过雾霭,“她是我的。”

“未必,”女人的声音像冰锥一样一点点刻在Loti颤抖的脏器里。“孩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想先知道你们的名字。”Loti哆哆嗦嗦的说出这些都不受自己控制的话语。

“我们有很多名字。你无需知道。但就像你母亲告诉你的那样,我们是被遗忘的存在。”

“她在玩一个无趣的游戏。”男人说,“和我们玩新的。逃!追!死!”

“她并非在玩耍,先生。无非惊惧使她失却了名字。已到唇边,不敢出口。不必心忧,亲爱的,我已寻得你的名字。正如你已知道我们的称谓,Loti。”

“对……对不起,”Loti一直在结巴,“今晚不太合适——”

男人懒懒地咧开嘴,舌头趟过唇边,喉咙里滚动着格格的怪笑。

“追捕的良辰,每夜合适!”男人大笑。

“每日亦然。”女人淡淡地说,“天光更利箭矢。”

“今晚连月亮都没有!”Loti放开喉咙,哭天抢地。这是父亲教她的——动作再夸张一点,艺术需要与死亡相称的张力。

“我们看见,”女人望着Loti笑道“圆月常在。”

“也没有星星!”Loti没有放弃,不过这回她打算收敛一些,同时放低了音量:“夜空本该荧荧灿灿,仿佛碎钻满天。但我又有何资格,在你们现身时苛求眼前尽是美景呢?”

男人咆哮着说:“叫Loti的人,玩起了新把戏——‘拖时间’。”

男人停住躁动不安的身子,支起了脑袋。他偏过头,侧对着玛迦,说道:“我们玩‘先追后杀’!如何,叫Loti的人?”

“我们来问。”女人说,“Loti!你愿受和他共舞,或与我同歌?”

Loti全身发起抖来。她惊慌地转动眼珠,不愿放过这最后一瞥中所看到的任何一处细节。作为安息的地方,这里也不算太糟。草木葱茏,夜风静谧,浓雾后安逸飘渺的灯光里听得见清脆的铜铃。

“我愿尝试和夫人一起,”她低声回答,一边看着天空似有非有的红月。“正像幼年时,我想象自己一路攀爬,直到坐上最高处的细枝。唯独这次,我可能永不会停。这是否——就是随你而去的感觉?”

“虽是好的想法,但不确切。无需惊怖,孩子,我们只是取乐而已。今夜是你前来,而非我们寻到了你。”女人说。

“叫Loti的人,不能追了。”男人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失落。“但附近还有别的!”

“至此,我们心悦你的演出。我们将祷护你的技艺,直到重逢那日。”

男人仿佛一条雾气缠身的灰蛇,掠过了Loti身旁。而女人也隐没在树林中。

Loti回头,街道空无一物,夜还是那般死寂。

她惊慌地逃走了。

当Loti走到屋前,里面只是一片破坏殆尽的废墟。被从内到外洗劫一空,炉子倒在地上,还在闷烧着。满地都是扯碎的衣服和毁坏得看不出原样的器物。

她在离父亲睡下的地方不远处找到了他的尸体。他是为了保护母亲而死的,而她此刻就躺在父亲身后。看来凶手把两人的尸体拖到了同一处。从地上的血迹来看,他们死前没有痛苦太久。两人的手指扣在一起,似乎还在留恋着彼此的触摸。

玛迦还看到了弟弟。他在死前换掉了两个强盗的性命,然后与姐姐一起被困房间里,烧成了焦炭。

一地狼藉中唯一完好的事物,就是母亲的那幅画作。玛迦把它捡起来,捧在手中端详了一阵。

闭上双眼,男人的声音遽然传来。

“追叫Loti的人。”

女孩疯狂地跑向屋外,一次也没有回头。

许久之后 ,Loti举办着自己的画展。

最后的帷幕拉开之后。众人看着朦胧夜幕下的小屋,飘渺的男人、雅致的女人。观众们献给Loti的爱戴无人能及,因为只有她能够描绘一场精美的死亡。

但Loti的耳中听不到任何掌声和欢呼。她感觉不到脚下的舞台,也感觉不到别人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一起鞠躬致谢。她的胸口被一股尖锐的疼痛绞住了。

Loti勉强抬起头向观众望去,

彭格列咖啡屋的台阶前,

每一张面孔,都变成一模一样 — — 喝茶的女人,冷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