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8,热那亚,黑死病:修订间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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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安東努修知道當初那幾艘靠港的船最終會導致這幅混亂的景象,那時他就不會站在岸邊一如往常地去幫忙卸貨,而是會趕緊回家、收拾身邊不多的財產、叫上好友,然後盡可能地往他城去。''
<span style="color:#BEBEBE">''如果安東努修知道當初那幾艘靠港的船最終會導致這幅混亂的景象,那時他就不會站在岸邊一如往常地去幫忙卸貨,而是會趕緊回家、收拾身邊不多的財產、叫上好友,然後盡可能地往他城去。''</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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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四八年的一月,熱那亞港還有些冷意,海風混雜著剛降過雨的空氣,帶起一股熟悉的溼涼陣風。這樣的天氣對於長久住在地中海沿岸的安東努修來說並不陌生,同樣不陌生的還有遠處向海港
 一三四八年的一月,熱那亞港還有些冷意,海風混雜著剛降過雨的空氣,帶起一股熟悉的溼涼陣風。這樣的天氣對於長久住在地中海沿岸的安東努修來說並不陌生,同樣不陌生的還有遠處向海港
  
  
 駛來的,木製、高大、架著數張帆、同時也載滿貨物和水手的那幾艘克拉克帆船。
 駛來的,木製、高大、架著數張帆、同時也載滿貨物和水手的那幾艘克拉克帆船。原先剛開始到港邊工作的時候,安東努修總是在每次船隻開進來時充滿自豪,那是熱那亞共和國繁榮的象徵,它
原先剛開始到港邊工作的時候,安東努修總是在每次船隻開進來時充滿自豪,那是熱那亞共和國繁榮的象徵,它
  
  
 們從一些遙遠的海域和國家帶回來滿滿的貨物,而他負責迎接它們回家。在每日停泊、下錨、卸貨中,安東努修從少年成長成了青年,也漸漸不再對每艘商船大驚小怪。 
 們從一些遙遠的海域和國家帶回來滿滿的貨物,而他負責迎接它們回家。在每日停泊、下錨、卸貨中,安東努修從少年成長成了青年,也漸漸不再對每艘商船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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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想到只隔不到幾日,安東努修就親眼見識了這種'''''「怪病」'''''。那是其中一個船員,船長找不到人時才發現原來人死在了家裡。
 沒想到只隔不到幾日,安東努修就親眼見識了這種'''''「怪病」'''''。那是其中一個船員,船長找不到人時才發現原來人死在了家裡。安東努修和古菲利奧聽到風聲的時候在店鋪的倉庫裡前後忙著,消息
安東努修和古菲利奧聽到風聲的時候在店鋪的倉庫裡前後忙著,消息
  
  
 是外頭不知道哪個小伙子喊的,全部的人都跑了出去,著急的或湊熱鬧的都有,老闆也管不著人,所有人都朝著早已聚集起人潮的小坡上跑去。
 是外頭不知道哪個小伙子喊的,全部的人都跑了出去,著急的或湊熱鬧的都有,老闆也管不著人,所有人都朝著早已聚集起人潮的小坡上跑去。古菲利奧一向對這種事比較好奇,他撥開前方堵在
古菲利奧一向對這種事比較好奇,他撥開前方堵在
  
  
 那個小房門外的人群,安東努修越過身前開路人的肩膀看進去。在好幾層人中間的那具屍體儘管被擋得很難看見,但它奇異的特徵卻從縫隙裡印在安東努修眼裡。 
 那個小房門外的人群,安東努修越過身前開路人的肩膀看進去。在好幾層人中間的那具屍體儘管被擋得很難看見,但它奇異的特徵卻從縫隙裡印在安東努修眼裡。 
第53行: 第50行:
 這種怪病做為飯後談資在街頭巷尾傳開,安東努修撐著頭在櫃台旁,聽見客人在聊這件事。也許是某種中毒或罕見疾病,「都是船員。」他們說,交談聲在走出店門後逐漸遠去,一旁的伙計問他
 這種怪病做為飯後談資在街頭巷尾傳開,安東努修撐著頭在櫃台旁,聽見客人在聊這件事。也許是某種中毒或罕見疾病,「都是船員。」他們說,交談聲在走出店門後逐漸遠去,一旁的伙計問他
  
  
 在發什麼呆,安東努修擺擺手,站起身準備繼續幹活。
 在發什麼呆,安東努修擺擺手,站起身準備繼續幹活。但顯然這次上帝不給安東努修置身事外的機會,並且全城的人都沒有置身事外的機會。起初他們以為是只在船上引起的病症,或是那種前幾
但顯然這次上帝不給安東努修置身事外的機會,並且全城的人都沒有置身事外的機會。起初他們以為是只在船上引起的病症,或是那種前幾
  
  
 年也流行過、廣為人知、不太致命的淋巴腺鼠疫,但悄悄地,一個人接著一個人死去,怪病像同心圓一般傳開,不安的因子隨著快速而莫名的死亡散播,迅速得無聲無息,安東努修甚至都不知道
 年也流行過、廣為人知、不太致命的淋巴腺鼠疫,但悄悄地,一個人接著一個人死去,怪病像同心圓一般傳開,不安的因子隨著快速而莫名的死亡散播,迅速得無聲無息,安東努修甚至都不知道
第84行: 第80行:
 一個鎮短時間內通常不會死這麼多人,但顯然現在並不屬於「通常」,安東努修加快腳步,他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 
 一個鎮短時間內通常不會死這麼多人,但顯然現在並不屬於「通常」,安東努修加快腳步,他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 
  
  
晚飯過後他又去看了古菲利奧,昏暗的街道上每走過幾條小巷就可以看見有人抬著被裹成條狀的人形物往後方跑去,「墓地不夠用了,」他想起不久前老闆說,「他們在郊區挖了個坑,全丟進


去,得注意離那裡遠一點。」鋪子老闆拍著安東努修的肩,叫他自己小心一點。
  
  
  晚飯過後 又去看了古菲利奧 昏暗 街道上每走過幾條小巷就可以看見有人抬著 裹成條狀的人形物往後方跑去 ,「 墓地 夠用了, 他想起不久前 老闆 ,「 他們在郊區挖 個坑,全丟進去 ,得 注意離那裡遠一點。 鋪子老闆拍著安東努修的肩,叫他自己小心一點。
  「什麼?可是 是我的摯友 」安東努修講到一半未完 直接打斷 ,「 小子,你還 知道嗎! 」老闆 激動地拉高音量 ''''' 死太多人 !只要是碰到的人 就算只是站在附近都 死! '''''


 
「什麼?可是他是我的摯友,」安東努修講到一半未完的話被直接打斷,「小子,你還不知道嗎!」老闆激動地拉高音量,「死太多人了!只要是碰到的人,就算只是站在附近都得死!」


 安東努修想著對方應該無力自理,他帶上一點麵包,但古菲利奧卻只跟他要水。他仍躺在床上,來人進門的聲響甚至沒把正昏睡的人喚醒,安東努修焦急地喊他名字,古菲利奧才清醒過來,口齒不清地發著「水」的音節,安東努修從他張開的齒間看見充血發黑的舌頭。 
 安東努修想著對方應該無力自理,他帶上一點麵包,但古菲利奧卻只跟他要水。他仍躺在床上,來人進門的聲響甚至沒把正昏睡的人喚醒,安東努修焦急地喊他名字,古菲利奧才清醒過來,口齒不清地發著「水」的音節,安東努修從他張開的齒間看見充血發黑的舌頭。 


 
 
 他承諾迷迷糊糊的對方明天再來給他送食物,古菲利奧本想拒絕,可又被一陣寒顫抽搐打了岔。他的消息一向比安東努修靈通,雖不想承認,但他也能猜到自己即將成為死亡名單上無預警新增的那一大批人之一。 
 他承諾迷迷糊糊的對方明天再來給他送食物,古菲利奧本想拒絕,可又被一陣寒顫抽搐打了岔。他的消息一向比安東努修靈通,雖不想承認,但他也能猜到自己即將成為死亡名單上無預警新增的那一大批人之一。 


 
  
  
 如果他接受上帝的懲罰,並向善地讓好友免於疾病,古菲利奧不免幻想,他是否就有可能成為那個成功康復的奇蹟。 
 如果他接受上帝的懲罰,並向善地讓好友免於疾病,古菲利奧不免幻想,他是否就有可能成為那個成功康復的奇蹟。 
第104行: 第102行:
 可若上帝真的給予救贖,那麼瘋狂蔓延死亡就應該戛然而止,而不是臨渴掘井將財物施捨給窮人以求赦免的「善人」也逃不過喪命。古菲利奧活得比其他病患都要再長一點,起碼他見到了第二天
 可若上帝真的給予救贖,那麼瘋狂蔓延死亡就應該戛然而止,而不是臨渴掘井將財物施捨給窮人以求赦免的「善人」也逃不過喪命。古菲利奧活得比其他病患都要再長一點,起碼他見到了第二天
  
  
 的陽光,安東努修同他說,聽說好多人一天不見後再見就是在溝裡了。 
 的陽光,安東努修同他說,聽說好多人一天不見後再見就是在溝裡了。 臉色比前一天更加蒼白的人大力咳出兩口血,揪著胸口倒回床上。安東努修連忙踏出門想去找醫生,未知的緊張使感官突地


  
 放大,他一抬頭,世界像放了慢動作一樣撞進他的眼裡,他才發現城鎮早就亂了套,成了一副不認識的模樣。 
臉色比前一天更加蒼白的人大力咳出兩口血,揪著胸口倒回床上。安東努修連忙踏出門想去找醫生,未知的緊張使感官突地 放大,他一抬頭,世界像放了慢動作一樣撞進他的眼裡,他才發現城鎮
早就亂了套,成了一副不認識的模樣。 
  
  


第118行: 第112行:
 過──安東努修攔住好不容易看見的熟人,「你們要去哪裡?」他問阿法妮亞,對方不明顯地掙開安東努修的阻攔,將牽著的孩子拉到身後,「哪裡都好,總之離開這裡。」她往後退了一步,拉開
 過──安東努修攔住好不容易看見的熟人,「你們要去哪裡?」他問阿法妮亞,對方不明顯地掙開安東努修的阻攔,將牽著的孩子拉到身後,「哪裡都好,總之離開這裡。」她往後退了一步,拉開
  
  
 與面前問話的人的距離。
 與面前問話的人的距離。 「你丈夫呢?」安東努修終於找到那股古怪氛圍的來源,街上的許多人都是形影單隻,「還有你們的小兒子......」阿法妮亞浮躁地整了整頭髮,「他們倆都病了,留在家
  
  
  「你丈夫呢?」安東努修終於找到那股古怪氛圍的來源,街上的許多人都是形影單隻,「還有你們的小兒子......」
 裡,我們要走了......」她像看見洪水猛獸似地急切邁開步子,看在是老朋友的份上離開前朝安東努修說了一句:「快走吧,管不了其他人了。」卻把安東努修釘在原地。
阿法妮亞浮躁地整了整頭髮,「他們倆都病了,留在家 裡,我們要走了......」她像
 
看見洪水猛獸似地急切邁開步子,看在是老朋友的份上離開前朝安東努修說了一句:「快走吧,管不了其他人了。」卻把安東努修釘在原地。 
  
  


 或許大瘟疫不是降與人類的罪,但人類的恐慌卻佔了主導權,主動承認了一切墮落的可能。父母拋棄病子、妻子拒絕處理丈夫後事,人們開始揮霍僅剩的財產,因為那些死了人的空房無人繼承,
 或許大瘟疫不是降與人類的罪,但人類的恐慌卻佔了主導權,主動承認了一切墮落的可能。父母拋棄病子、妻子拒絕處理丈夫後事,人們開始揮霍僅剩的財產,因為那些死了人的空房無人繼承,
  
  
 連強盜都不願從裡面順走值錢的物品。 
 連強盜都不願從裡面順走值錢的物品。'''''人們不再像過去規律自持,自私逃跑的、醉生夢死的、冷漠無情的,颶風似的大病破壞了誠實正直的熱那亞,也破壞了最根本的道德標準,混亂和沉淪在城'''''


''''' 鎮中長驅直入。'''''
人們不再像過去規律自持,自私逃跑的、醉生夢死的、冷漠無情的,颶風似的大病破壞了誠實正直的熱那亞,也破壞了最根本的道德標準,混亂和沉淪在城 鎮中長驅直入。 
  
  


第149行: 第138行:
 人在街邊和已死的軀體混在一起,廣場上躺滿了各種死狀的死屍,安東努修跑著,甚至不敢呼吸。 
 人在街邊和已死的軀體混在一起,廣場上躺滿了各種死狀的死屍,安東努修跑著,甚至不敢呼吸。 


  
  
 他跑回古菲利奧的房子,看著對方吐出來的血染髒床單,鮮紅色疊在乾掉的黑褐色上,他想去換,卻在被子之中的人抬手阻止。古菲利奧剛要開口,他張開嘴,又想到什麼般地馬上閉上,他有氣
 他跑回古菲利奧的房子,看著對方吐出來的血染髒床單,鮮紅色疊在乾掉的黑褐色上,他想去換,卻在被子之中的人抬手阻止。古菲利奧剛要開口,他張開嘴,又想到什麼般地馬上閉上,他有氣
第165行: 第155行:
 「神父,」安東努修的聲音略微顫抖,教堂長久以來累積而成的莊嚴氛圍令他放鬆,但眼前不同以往的清冷破敗又令他惶恐,蕭條爬進了這塊庇護之地,連教堂都不放過,又有哪個地方得以倖存呢。 
 「神父,」安東努修的聲音略微顫抖,教堂長久以來累積而成的莊嚴氛圍令他放鬆,但眼前不同以往的清冷破敗又令他惶恐,蕭條爬進了這塊庇護之地,連教堂都不放過,又有哪個地方得以倖存呢。 


 
 
 「我的朋友,古菲利奧,」他稍稍低下頭,嚥了口口水,才找到勇氣似地虔誠說出最正常不過的請求,「他......他咳血了,您可以送他一程、去聽聽他的臨終懺悔嗎?」 
 「我的朋友,古菲利奧,」他稍稍低下頭,嚥了口口水,才找到勇氣似地虔誠說出最正常不過的請求,「他......他咳血了,您可以送他一程、去聽聽他的臨終懺悔嗎?」 


 年輕神父睜圓眼睛,「可、可是,教會還有許多事務要處理。」他連藉口都尚未想好,蹩腳磕絆地為自己開脫,用他認為最委婉的方式拒絕。 
 年輕神父睜圓眼睛,「可、可是,教會還有許多事務要處理。」他連藉口都尚未想好,蹩腳磕絆地為自己開脫,用他認為最委婉的方式拒絕。 


 安東努修何嘗看不出神父的真實想法,他的眼神暗了下去,低低朝神父道了謝,便不再多爭。他緩慢地踱出教堂,和離開札切里時截然不同,安東努修不想回到古菲利奧的房子,生死的壓力使他 
 安東努修何嘗看不出神父的真實想法,他的眼神暗了下去,低低朝神父道了謝,便不再多爭。他緩慢地踱出教堂,和離開札切里時截然不同,安東努修不想回到古菲利奧的房子,生死的壓力使他喘不過氣,他害怕一回去面對的就是摯友的屍體。 
 
喘不過氣,他害怕一回去面對的就是摯友的屍體。 
 
 


 可路總有走完的一天,安東努修在門口刻意憋住氣也無法忽視那股難聞的腐敗氣味。長著瘡疱的四肢衝進他的視野裡,發黑的末梢和潰爛都顯示著床上那具躺著的身軀的狀態。 
 可路總有走完的一天,安東努修在門口刻意憋住氣也無法忽視那股難聞的腐敗氣味。長著瘡疱的四肢衝進他的視野裡,發黑的末梢和潰爛都顯示著床上那具躺著的身軀的狀態。 


 這次古菲利奧沒有迎接他,安東努修走近那個不久前才曾經阻止他接近的人,僵硬的面部樣子不甚好看,嘴邊還掛著半乾的血,他拉過毯子將人蓋起。
 這次古菲利奧沒有迎接他,安東努修走近那個不久前才曾經阻止他接近的人,僵硬的面部樣子不甚好看,嘴邊還掛著半乾的血,他拉過毯子將人蓋起。
  
  


 沒有葬禮。這個城裡連收屍人都成了重金也聘請不來的職位,安東努修只得將古菲利奧留在他逝去的那個房間,儘管人們現在已不相信上帝了,他還是替他在床前放了一本聖經。
 沒有葬禮。這個城裡連收屍人都成了重金也聘請不來的職位,安東努修只得將古菲利奧留在他逝去的那個房間,儘管人們現在已不相信上帝了,他還是替他在床前放了一本聖經。

2021年10月4日 (一) 07:32的版本

如果安东努修知道当初那几艘靠港的船最终会导致这幅混乱的景象,那时他就不会站在岸边一如往常地去帮忙卸货,而是会赶紧回家、收拾身边不多的财产、叫上好友,然后尽可能地往他城去。


一三四八年的一月,热那亚港还有些冷意,海风混杂着刚降过雨的空气,带起一股熟悉的湿凉阵风。这样的天气对于长久住在地中海沿岸的安东努修来说并不陌生,同样不陌生的还有远处向海港

驶来的,木制、高大、架着数张帆、同时也载满货物和水手的那几艘克拉克帆船。原先刚开始到港边工作的时候,安东努修总是在每次船只开进来时充满自豪,那是热那亚共和国繁荣的象征,它

们从一些遥远的海域和国家带回来满满的货物,而他负责迎接它们回家。在每日停泊、下锚、卸货中,安东努修从少年成长成了青年,也渐渐不再对每艘商船大惊小怪。


这天本应也是这个样子,

但安东努修正往船只走过去的时候,却感受到不同以往的诡异氛围。他从迎面小跑而来的古菲利奥手中接过箱子,习以为常地准备往店铺里搬,对方擦了擦额头的汗,回答他心底疑惑般地开口:

“有几个人没回来。”

“什么?”安东努修颠了颠箱子往回走,这次回来的是商船,火力当然没有战舰充足,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们在海上起了冲突。

但古菲利奥很快打断他,“说是一种怪病,死了三个,全在半途丢入海了。”

“没听说其他的?”这种事鲜少听说,安东努修皱起眉问,身旁的人只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拍了拍他的肩就又往反方向跑回港口继续例行的卸货工作。


没想到只隔不到几日,安东努修就亲眼见识了这种“怪病”。那是其中一个船员,船长找不到人时才发现原来人死在了家里。安东努修和古菲利奥听到风声的时候在店铺的仓库里前后忙着,消息

是外头不知道哪个小伙子喊的,全部的人都跑了出去,着急的或凑热闹的都有,老板也管不着人,所有人都朝着早已聚集起人潮的小坡上跑去。古菲利奥一向对这种事比较好奇,他拨开前方堵在

那个小房门外的人群,安东努修越过身前开路人的肩膀看进去。在好几层人中间的那具尸体尽管被挡得很难看见,但它奇异的特征却从缝隙里印在安东努修眼里。


因为它实在是长的太奇怪了。全身的黑色大疱和疹子,有些慢慢地溃烂流出脓液,肿胀、末肢发黑。安东努修在难闻的尸味里皱起眉头,他正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船长就闯出来挡人群面前,挥舞

著帽子高声喊要众人离开,别再多管闲事。


居民们捏著鼻子嚷嚷着散了,古菲利奥看着远方怒目而视的老板,拐著安东努修的脖子嘻嘻哈哈地赶忙往回跑。被拖着的人抓住再看一眼的机会往回一望,只见船长和另一个伙计收拾著那具尸

体,他们找出房子里的床罩把那个惨不忍睹的躯体罩了起来,本来放在床上的羊毛毯子被夹在船长的腋下,安东努修猜不出他是想搜括走房里所有的有用物件,还是打算再给尸体裹上一层。

这个不重要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安东努修在几天后的又一次骚动中跟着人群来到另一处民房,船长死在床榻上,死状同样凄惨,而那块羊毛毯子就散在一旁。


这种怪病做为饭后谈资在街头巷尾传开,安东努修撑著头在柜台旁,听见客人在聊这件事。也许是某种中毒或罕见疾病,“都是船员。”他们说,交谈声在走出店门后逐渐远去,一旁的伙计问他

在发什么呆,安东努修摆摆手,站起身准备继续干活。但显然这次上帝不给安东努修置身事外的机会,并且全城的人都没有置身事外的机会。起初他们以为是只在船上引起的病症,或是那种前几

年也流行过、广为人知、不太致命的淋巴腺鼠疫,但悄悄地,一个人接着一个人死去,怪病像同心圆一般传开,不安的因子随着快速而莫名的死亡散播,迅速得无声无息,安东努修甚至都不知道

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发生。


直到某天当班,素来积极规矩的古菲利奥没有出现,安东努修才被迫参与进这场恶梦。古菲利奥半卧在床上,看着安东努修走进自己家门,“好冷。”他边发着抖虚弱地说,边把自己裹进毯子的

更深处,丝毫没有打算下床的意思。安东努修望向房子主人,对方与过去长久以来差别过大的形象使他忘记他本是来叫人去工作的,古菲利奥的身体一直很好,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记忆里对方从

没生过什么能卧床不起的大病。


安东努修尚未把这几天发生的怪事和眼前的情景连结起来,或是说除了工作,他并没有留意周围确切发生了什么事。他这才想起来这一趟的目的,“我帮你和老板说一声,你好好休息。”他给病

人倒去一杯水,古菲利奥接过后像一周没喝水似地全数饮尽,但仿佛没有缓解任何不适,他脱力地倒了回去,安东努修没有注意到,他替房子的主人阖上门。


走下山坡时那些安东努修曾忽略的异相和街边谈话才跳进他的脑海里,他想起前几日去礼拜时对教堂突然很多人进出产生的疑惑。异常多人光临的墓地和刚刚床榻上古菲利奥的样子在安东努修的

脑中重叠,普尼西斯家的老人、货铺伙计的姐妹、和他们在同一个商队的卢多维科、还有更多他不认识的居民,全都是在得了流感一般的怪病之后离开的。


一个镇短时间内通常不会死这么多人,但显然现在并不属于“通常”,安东努修加快脚步,他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

晚饭过后他又去看了古菲利奥,昏暗的街道上每走过几条小巷就可以看见有人抬着被裹成条状的人形物往后方跑去,“墓地不够用了,”他想起不久前老板说,“他们在郊区挖了个坑,全丢进

去,得注意离那里远一点。”铺子老板拍著安东努修的肩,叫他自己小心一点。

“什么?可是他是我的挚友,”安东努修讲到一半未完的话被直接打断,“小子,你还不知道吗!”老板激动地拉高音量,“死太多人了!只要是碰到的人,就算只是站在附近都得死!”


安东努修想着对方应该无力自理,他带上一点面包,但古菲利奥却只跟他要水。他仍躺在床上,来人进门的声响甚至没把正昏睡的人唤醒,安东努修焦急地喊他名字,古菲利奥才清醒过来,口齿不清地发着“水”的音节,安东努修从他张开的齿间看见充血发黑的舌头。


他承诺迷迷糊糊的对方明天再来给他送食物,古菲利奥本想拒绝,可又被一阵寒颤抽搐打了岔。他的消息一向比安东努修灵通,虽不想承认,但他也能猜到自己即将成为死亡名单上无预警新增的那一大批人之一。


如果他接受上帝的惩罚,并向善地让好友免于疾病,古菲利奥不免幻想,他是否就有可能成为那个成功康复的奇迹。


可若上帝真的给予救赎,那么疯狂蔓延死亡就应该戛然而止,而不是临渴掘井将财物施舍给穷人以求赦免的“善人”也逃不过丧命。古菲利奥活得比其他病患都要再长一点,起码他见到了第二天

的阳光,安东努修同他说,听说好多人一天不见后再见就是在沟里了。脸色比前一天更加苍白的人大力咳出两口血,揪著胸口倒回床上。安东努修连忙踏出门想去找医生,未知的紧张使感官突地

放大,他一抬头,世界像放了慢动作一样撞进他的眼里,他才发现城镇早就乱了套,成了一副不认识的模样。


街上的人和平时的数量相差不大,可所有人都是慌张且痛苦的神色,一股说不上是哪里怪异的氛围垄罩着,人们揣著包裹离站着的安东努修远去。不是随意的行走或逛街,而是有目的性地匆匆而

过──安东努修拦住好不容易看见的熟人,“你们要去哪里?”他问阿法妮亚,对方不明显地挣开安东努修的阻拦,将牵着的孩子拉到身后,“哪里都好,总之离开这里。”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

与面前问话的人的距离。“你丈夫呢?”安东努修终于找到那股古怪氛围的来源,街上的许多人都是形影单只,“还有你们的小儿子......”阿法妮亚浮躁地整了整头发,“他们俩都病了,留在家

里,我们要走了......”她像看见洪水猛兽似地急切迈开步子,看在是老朋友的份上离开前朝安东努修说了一句:“快走吧,管不了其他人了。”却把安东努修钉在原地。


或许大瘟疫不是降与人类的罪,但人类的恐慌却占了主导权,主动承认了一切堕落的可能。父母抛弃病子、妻子拒绝处理丈夫后事,人们开始挥霍仅剩的财产,因为那些死了人的空房无人继承,

连强盗都不愿从里面顺走值钱的物品。人们不再像过去规律自持,自私逃跑的、醉生梦死的、冷漠无情的,飓风似的大病破坏了诚实正直的热那亚,也破坏了最根本的道德标准,混乱和沉沦在城

镇中长驱直入。


安东努修找遍了城里他有印象的医生,一间间迎接他的空房让他分不清是医生也都得了病还是他们忙得回不了屋。最后他在一处偏远的住宅里找到正在行医的理发师札切里,他像抓到了乱流中的

浮木,不再在意札切里是否有行医资格,急忙向前想喊背对着没看见他的人。但燃起希望的脚步却倏地停下,从札切里身后露出的两条腿如同最初揭开梦魇的第一枪一样,发黑、腐烂、长满脓

疱。安东努修一顿,鸡皮疙瘩触电般从脚底窜到头皮。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个令人作𫫇的双脚,踏着不稳的步子往后倒退,然后转身疯狂奔跑。


城郊堆弃尸体的大坑已经装不下了,尸体被横竖叠在坑里,像货物或牲畜,仿佛层层尸体间洒的一点薄土都占空间,没人举行仪式、没人哀悼。也没有人再敢去抬那些病尸替他们安葬,将死的病

人在街边和已死的躯体混在一起,广场上躺满了各种死状的死尸,安东努修跑着,甚至不敢呼吸。


他跑回古菲利奥的房子,看着对方吐出来的血染脏床单,鲜红色叠在干掉的黑褐色上,他想去换,却在被子之中的人抬手阻止。古菲利奥刚要开口,他张开嘴,又想到什么般地马上闭上,他有气

无力地摇摇手,示意安东努修不要靠近。被指挥的人站在原地,他终于停下来好好喘气,空气中一阵一阵的恶臭,是从刚刚短暂张口的古菲利奥嘴里传出来的。他听过那些传闻,“吐血的无人生

还”。“我......我去找神父。”安东努修读懂了古菲利奥的眼神,他在落荒而逃之前给卧著无法动弹的人倒去一杯水,这是他仅能做的了。



教堂的神父换了一个人,老神父不知去向,年轻人畏畏颤颤地主持着剩下不多人能出席的教堂圣事。安东努修走上前,忍住了想询问老神父音讯的冲动,他大致能猜出会得到什么答案,但今天已经太累了,他没有精力再去负荷如此沉重的事实。


“神父,”安东努修的声音略微颤抖,教堂长久以来累积而成的庄严氛围令他放松,但眼前不同以往的清冷破败又令他惶恐,萧条爬进了这块庇护之地,连教堂都不放过,又有哪个地方得以幸存呢。


“我的朋友,古菲利奥,”他稍稍低下头,咽了口口水,才找到勇气似地虔诚说出最正常不过的请求,“他......他咳血了,您可以送他一程、去听听他的临终忏悔吗?”

年轻神父睁圆眼睛,“可、可是,教会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他连借口都尚未想好,蹩脚磕绊地为自己开脱,用他认为最委婉的方式拒绝。

安东努修何尝看不出神父的真实想法,他的眼神暗了下去,低低朝神父道了谢,便不再多争。他缓慢地踱出教堂,和离开札切里时截然不同,安东努修不想回到古菲利奥的房子,生死的压力使他

喘不过气,他害怕一回去面对的就是挚友的尸体。


可路总有走完的一天,安东努修在门口刻意憋住气也无法忽视那股难闻的腐败气味。长著疮疱的四肢冲进他的视野里,发黑的末梢和溃烂都显示着床上那具躺着的身躯的状态。

这次古菲利奥没有迎接他,安东努修走近那个不久前才曾经阻止他接近的人,僵硬的面部样子不甚好看,嘴边还挂着半干的血,他拉过毯子将人盖起。


没有葬礼。这个城里连收尸人都成了重金也聘请不来的职位,安东努修只得将古菲利奥留在他逝去的那个房间,尽管人们现在已不相信上帝了,他还是替他在床前放了一本圣经。

他们幼时受洗,但最后他竟然没能替自己相依为命的挚友办一场基督教的葬礼。安东努修想,要是当时在大船入港的那日就带着家眷往他地撤离,就算到是逃到其他城邦也好,能不能使古菲利奥

免于一死,能不能就不用看到这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但他不知道的是,早在家乡成为尸横遍野的荒城之前,那几艘要返回热那亚的船就载着死神从克里米亚出发,在一三四七年的末尾驶入墨西拿港。靠岸的船只仿佛带有毒气,墨西拿人惊愕地逃离

这些陌生热那亚船员带来的灾祸,他们往卡塔尼亚迁移,却让整个西西里岛在一三四八年前就已沦陷。往其他地方走仍然无法远离厄难。海港是意大利半岛的开端,而意大利半岛是欧洲大陆的开

端,带着诅咒的毒雾从海洋吹上陆地,世界笼罩在大瘟疫的黑暗里,没人能逃得掉。



大自然已然生病,每次大风都是死亡。*

*诗句 亚历山大.浦柏:《论人》,第107-108行。